母亲在我眼里当然是漂亮的，母亲的美更多在于她奉献的价值，家庭里没亲爹可以，没亲妈不行，这是多数人想法，有后爹不会产生后妈，有亲爹和后妈组合是一般孩子内心深处的天崩地裂，例外的不是没有，我们很难遇见就是。
母亲2004年去世，那年她66岁，和现在的刘晓庆赵雅芝差不多岁数，就是活到现在她82岁，和杨振宁和翁帆结婚时岁数一样，杨教授再婚到今年十五个年头了，母亲躺在坟墓里十六年了，每想起来鼻子还是酸酸，毕竟她去世时我个人生活处在水深火热中，经济上每月是负数，能孝顺她的有多少？时间上也无法保证，每天工作十多小时，还要照顾自己家庭。而且不到一定岁数和阅历，不把人间的苦吃遍了，你哪能体会做女人的各种苦？
她年轻的时候就留了我们叫白菜帮子的发式，样子很老娘们，一点没有现在少妇的风韵和时尚，成天忙的好象脚下踩了风火轮，上的是那种三八班，就是把一天时间分成三个八小时，这个星期是白天上班，下个星期是下午开始上班，第三周是晚上开始上班，然后是重复，下班的时候就忙活家务，她爱干净，不收拾利索不睡觉，经常半宿我起夜还看到她在昏黄的灯下洗呀洗，在郊区盖房子是父亲作为外地人扎根的理想，为这理想，家里保姆也用不起了，生活水平直线下降，母亲毫无怨言支持丈夫的选择，反正我当时是不理解的。
当她老年时候得了起不了床的病，就眼泪汪汪退化成了小孩，很无助拉着我的手说：闺女啊，你外婆说的对，年轻时候不要太干净，太干净了老了就埋汰。我当然和往常一样装天真烂漫，很不当回事地给她擦眼睛：有什么呀，你也不是电影明星，埋汰就埋汰，谁不都得老？谁愿意埋汰啊？说完，马上找个理由出去趟，找个墙旮旯默默流会儿眼泪再回去，因为医生早就提前预告了她离开的时候，说该吃点什么就吃点什么吧。 现在回想起来，她到老都不难看，还是清瘦干净的样子，和年轻时候没有太大区别，那些皱纹和白发，都是生活苦难加给她的馈赠，她年轻时候脾气很暴，好象我和她的感情还不如和外婆更像母女，我和父亲关系也比和她强太多，她老是责备求全，要求我这啊那的，一不满意连掐带拧并且不准我吆喝喊救兵，一旦我发出夸张的声音，外公外婆或者爸爸，任何一个人在，都会把我从她手上抢过来，并且狠狠骂她一顿，尤其她没有时间对我展现什么唱歌谣或者梳小辫之类的柔情，等到她病了，开始让我躺她腿上讲故事，或者要给我梳辫子，我又不好意思了。
当然小时候也有不多的几个温煦回忆，谁家当娘的不疼小女儿，哪怕她是混蛋是丑八怪，也会有看不够亲不完的腻歪情感。一是我在被车撞了后从昏迷中醒了，还没有感觉出疼，就看到她哭的烂桃一样的双眼，满脸都擦的红彤彤，好象我已经死了那样哭过，后来看《红楼梦》，看宝玉挨揍，黛玉伤心成那样，心里真有说不出的美，觉得自己还挺重要哪；还有一次回南方老家，我摔到山涧里昏迷好几天醒来，眼前没有人，只听到若有若无的抽噎在身边，随口叫了声妈，她就比刘翔还快的速度从房间一端窜过来抱着我：宝贝，你醒了，吓死妈了，说着说着又哭起来，那时候我都是少女了，很不愿意有这样身体接触，感觉有点矫情，再说我那么调皮，摔啊碰啊自己根本不当回事，没想到让母亲惊吓成那样，现在都明白了，也晚了，一切都无法重来。
她老年的时候喜欢穿鲜艳的衣服，她说人老穿素颜色衣服衬的脸色不好，她喜欢，但是不舍得买贵的，总是自己买了料子自己做，还说自己手巧，看人家穿了回来就会做，有时候我穿够了的衣服给她，她也很高兴接受，到处跟人说闺女孝顺，真是小棉袄，她就那样经常穿着又新潮又不符合岁数的衣服到处去走亲访友，却总劝我年轻时候该穿就穿，老了穿什么都不出味了，白浪费钱，她很高兴和我逛街，和人说我是她孩子，人家随口说我白，说我漂亮，她就高兴，让我管人家叫叔叔叫阿姨，我很腻味她这样招摇不低调，和些小市民说什么呀，有时候就装病不出去，她也相信，巴巴再给我出去买好吃的，然后我关了门看小说装学习，她就跟人炫耀自己闺女多用功，好像能多出息似的，真服了她。
从外婆去世我好象才和她关系真正有了母女情谊，否则我都是给外婆买的东西比她贵，谁让她小时候打我，外婆他们可是连指头都没有掸过我啊，外婆和外公去世的时候我没有多难受，那时更小，不明白死的具体含义，爷爷奶奶去世也早，觉得和父母在内心的分量还是不一样，好象还有父母嘛，那样有节制的悲哀其实不是真正的悲哀，我当时打算很好，等我退休，就带父母旅游，和他们回乡下住，种点菜养养花，过真正田园生活，就算他们病到最后，我依然不相信自己才三十出头，年纪轻轻会很快成了孤儿，独自面对没有遮蔽的天空，有句话我们用了很多年依然经典：树欲静而风不止，自欲养而亲不在。看着母亲留下的一大摞照片唯有说不出的痛。
母亲去世的时候穿着买来的寿衣，其实我是愿意她穿着自己喜欢的衣服走，但是有经验的老人说，阴间和阳间不一样，只能穿成那样，当时也哭，但是有点懵了感觉，并不是多么锥心泣血，慢慢，时间过去，遭遇更多的麻烦才知道母亲的重要，比方我要学着做饭，要学着缝补衣服被子，要学着和人去打交道，学会看脸色，否则就被设计被陷害，学很多不愿意又必须学的人生智慧，有了难受学会自己忍，以前有父母顶着，不懂得父母之爱多珍贵，多无私，多么短暂，随着光阴转换，该明白的全经历了，那痛才一点点从角落里遛出来，若无其事，遂心所欲占据我脆弱的心灵战场，随便一个母亲领着蹒跚的孩子走路，随便一对什么年龄的父母和孩子一起，甚至某个月圆月缺的夜，都会钩起我无尽伤怀，眼泪犹如晶莹的溜溜珠子，滚啊滚啊，很不听话就滚了出来，让我怎么擦也擦不干净，没有了做女儿的资格才明白这是一个永远的大黑窟窿。
早晨上班，太阳那么暖，树木葳蕤，喜鹊欢唱，雨后的街道整洁又充满活力，我很享受这样春光明媚的时刻，突然不远处我看到一个白头发穿红衣服的老太太，样子瘦小清俊，骑着自行车，买了大包小包的菜，和母亲竟然那么相象，甚至我能够感受到她粗拙的手，温暖干瘦的手的温度，能够看到她亲切的老年斑，看到她脸上青春不在的深深的皱纹，我一下子咬住嘴唇，我怕自己忍不住傻子一样上去哭着叫妈妈，我是那么快逃离了那个老太太，但是还忍不住站在能够看到她的地方偷偷看她费力把东西拿下，然后进屋，她的样子真像妈妈啊，内心只有丈夫孩子，从来没有自己，只知道为了家庭为了事业为了别人，惟独忘记疼爱一下自己，那个憔悴又衰老的样子就是母亲一直的样子啊，骑上车子，我忽然像谁给了天大委屈一样，抽抽答答哭起来，怎么也停不下，那种悲哀无法言表。 妈，你在地下还好吗？虽然我已经懂事，甚至变成讨好型人格的人，可是你再也享不到我什么福，我是多么想把更多的人间美好让你体会？我的很多话又如何能像过去一样边哭边诉与你听？你给我擦泪，给我做好吃的？在胡同头上一直目送我身影远去？每当想起母亲生前受的苦就觉得自己实在太不争气，缺少话语权，太软弱，若论起损失，我当然失去的更多，妈，你和爸爸在地下安息吧，我会努力做最好的自己，做身心健康，正直的人，像你们期望的那样，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会经常去看你们，祝早日忘了尘世的苦与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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