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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学术批评视野下的2010年版电视剧《红楼梦》

第二章 学术批评视野下的2010年版电视剧《红楼梦》

作者: 森島光 | 来源:发表于2020-11-04 10:55 被阅读0次

    上一章回顾了学界当年对87版电视剧《红楼梦》的批评状况,在这些批评之声中,我们看到了87版的开拓之功和精彩之处,同时87版的不足之处也被披露了出来。这一章本文试图采取文本分析法和比较研究法,回到电视剧本身,借用专家们对87版的学术批评的视野、标准与方法,来考察10版电视剧《红楼梦》的艺术成就。在这一过程中,同时会涉及和87版电视剧《红楼梦》的一些相关情节的比较分析,一方面可以看看是否能用实例来佐证专家们对87版的批评观点,另一方面也希望能为客观评价10版电视剧《红楼梦》作出适当的贡献。

    第一节 人物塑造

    一、演员的外形气质

    原著对贾宝玉的外貌描写是这样的:“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李少红在选择演员时也有自己的审美和考虑。她选择于小彤来扮演贾宝玉,是因为她认为,“于小彤的相貌与众不同,尤其是眉眼,很像清代孙温的画里走出来的古代少年。于小彤的五官有一种童稚之气,那是一种简单又有古典韵味的活力,其清秀的外表下有一种独立于外的气质。在电视剧《红楼梦》中,于小彤所塑造的贾宝玉眼神纯净,举手投足之间有一种柔而不媚、纯而不娇的不凡气质,这也与曹雪芹笔下对贾宝玉的描写十分吻合。”[1]如果说王扶林的主要标准是“娃娃脸”,那么李少红的主要标准是“眉眼”,眉眼造就气质神韵。眉眼之间缺乏灵气是专家认为欧阳奋强的不足之处,而这正是于小彤的最大特点。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在神韵气质上似乎尊重原著的形象,却无法赢得大众的认可,其原因又何在呢?

    我们很容易就可以看出来,大众攻击的重点在于演员的“脸型”,比如嘲笑于小彤的脸瘦得像猴子,根本没有贵族公子的富态,进一步推测李少红选择于小彤是在迎合当代大众的审美。以往的研究者认为,这是因为大众受到87版影响太深,以欧阳奋强塑造的贾宝玉为标准来攻击10版的演员。实际上,这里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对于原著中贾宝玉相貌描写的误读。原著中贾宝玉第一次登场时,有一句描写是“面若中秋之月”,这句话的意思并非是说贾宝玉的脸像中秋之月一样圆而饱满。早在清代,脂砚斋就已经意识到会有读者产生这种误读,故而留下了这样的脂批:“此非套‘满月’,盖人生有面扁而青白色者,则皆可谓之秋月也。用‘满月’者不知此意。[2]可见此处所说的“中秋之月”不是状其形,而是写其色,即描写贾宝玉的“面色”。所谓如“中秋之月”的面色,就是“面扁而青白色”。“青白色”很显然指肤色,而“面扁”应当指的就是脸型,其意与“面部饱满”恰好相反。这也佐证了其实清代人也并不像大众假想的那样以“面部饱满”为美,而是以“面扁”为美,这一点从清代人物画像中也可窥得一二。所以,实际上演员于小彤在外形条件上并不输于欧阳奋强。

    最难总结的是林黛玉的形象,因为对于林黛玉的形象,曹雪芹只用了“詈烟眉”三个字,除此之外再无具体的相貌描写,作者重点在描其形态:“两弯似蹙非蹙詈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妏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那么我们就只能从“詈烟眉”这三个字的含义入手,首先需要知道的是,何为“詈烟眉”?“詈烟眉”指的是像缕缕轻烟一样淡淡飘渺的黛眉。这种眉毛能传递给观众的感觉是青春、淡雅。在化妆上,李少红采用“裸妆”策略达到了这种效果。87版的妆容过于浓厚,妆感过重,这一方面与化妆师的审美有关,另一方面也与当时电视剧产业的总体落后有关,可能还与化妆师对“詈烟眉”的误解有关。

    李少红所塑造的林黛玉形象,少了尖酸刻薄,多了几分慵懒和超凡脱俗,的确更具贵族气质。当然,这不光是由演员的外形能呈现出来的,还有李少红在影视语言和光影书写上的功力,这留待后面的章节进行讨论。至于在气质上,相比陈晓旭版林黛玉的忧郁,10版由蒋梦婕饰演的林黛玉更多的呈现出了一种“慵懒”的效果。

    原著中对薛宝钗的外形描写也是比较少的,最主要的描写有两处:

    “……宝钗,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又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

     “宝钗生的肌肤丰泽,容易褪不下来。……再看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

    从这两处我们可以看出来,薛宝钗是体态较丰满的大家闺秀形象。李少红在谈到为什么选择李沁来扮演薛宝钗时说:“李沁的面相清秀,五官精美,薄薄的身体,反过来倒有一点纤弱之气,用她来演薛宝钗会使观众产生一种不一样的感受,而在她身上还有着薛宝钗那种沉稳、安静、淡定、有分寸感的性格。[3]李沁的这种难得的气质,得益于她是昆曲演员出身。可以说,从外在形体上看,张莉更近薛宝钗;从内在气质上看,李沁比张莉更接近薛宝钗。李少红身为一名女性导演,对女性的气质有自己的独特审美,这种审美似乎比起男性导演来讲更具一种无形的“韵味”。

    那么,为什么10版“宝黛钗”的扮演者却遭到了观众的一致否定呢?原因或许有两方面,一来,如果说当年的观众还是像言非所言:“当电视连续剧《红楼梦》的改编者通过电视屏幕把他们所想象的人物形象,借助于演员的表演,实实在在地诉诸我们的视觉时,我们自然而然习惯以想象的形象去要求屏幕形象。”[4]那么,到了2010版电视剧《红楼梦》播出之际,观众已经不再发挥自己的想象力,以“想象的形象”去要求“屏幕形象”,而是以87版电视剧《红楼梦》的形象去要求2010版电视剧《红楼梦》的形象。毕竟,“观众长期形成的欣赏心理定势,的确在某种程度上妨碍了人们在评价电视剧时,采取客观公正的态度……”[5]另一方面则在于,李沁在外形上单薄纤弱,韵味虽似宝姐姐,直观上的确和宝姐姐反差强烈,这就给未深入剧情的一般观众(尤其是抱着“吐槽”目的观剧的观众)留下“完全不像”的印象。

    二、演员对角色的演绎

     “宝黛初见”是原著中“宝黛钗”三位主演第一次同时在场的戏,也是很有代表性的一场戏。原著作者曹雪芹对林黛玉初见贾宝玉的心理活动仅有一处描写:“吃一大惊”,其余互动仅描写其外部动作和反应。这种少见的心理描写以及表现这场戏之神韵和精髓的难度,在87年也有专家提到。所以我们首先要从人物反应中推测其接下来的心理活动:“宝玉便走近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打量一番”——黛玉娇羞;宝玉为黛玉取字——心内偷笑,觉得这个表哥挺有趣;宝玉问玉后摔玉——惊吓。整个过程中,林黛玉心理活动的主线是见到陌生男子或者说见到生人的“娇羞”,伴随这一情绪主线的是:纳闷——偷笑——惊吓。

    就着这样的思路下来,我们来看一看10版电视剧《红楼梦》中林黛玉在这场戏中的表现。这场戏具体位于10版电视剧2集12分28秒-16分50秒,时长约四分钟。蒋梦婕的表演分三部分。第一部分是“纳闷”:回头——眼前一亮——掀帘探头(疑问以画外音形式出现)——宝玉下——从帘后出来继续探头望。第二部分是“偷笑”:低头笑。第三部分是“惊吓”:娇躯一震——惊吓抬头——眼眶湿润——惊吓的目光随玉而走——缩了缩肩膀——泪珠滚下。至于贯穿始终的“娇羞”表现,蒋梦婕的表现不是像陈晓旭那样简单地低头和低下眼帘,还加上了眼神的时刻闪烁躲避,与于小彤扮演的贾宝玉之间显得更有张力。

    除了“宝黛初见”这场戏,“宝黛共读西厢”也是描写宝黛爱情的经典情节,87版陈晓旭没有表现出害羞的感觉,直接跳到害羞之后的娇嗔,而且对于“娇嗔”的表现过于强硬,似乎只有“生气”,近于震怒,并无委屈,更没有“早就把眼圈儿红了”。从而使这场戏成为陈晓旭被批评的焦点。10版蒋梦婕的表演相对比较符合“娇嗔”之态,在一定程度上达到了当年“红学”专家们的期待。

    在原著第三十二回中,史湘云来大观园与姊妹们玩,路上捡到金麒麟后来到怡红院,劝宝玉“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事务”等语,宝玉和湘云争论之间提到了林黛玉:“林妹妹可曾从来说过这些混账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账话,我早和他生分了。”林黛玉此时正因听闻湘云与宝玉先前在清虚观打醮时的金麒麟之事,生怕宝玉因近来读才子佳人故事读多了也与湘云生出风流佳事来,“因而悄悄走近,见机行事,以察二人之意”,刚巧听见湘云宝玉这番对话,“不觉又惊又喜,又悲又叹”,心内几番曲折,洒泪离去。此时宝玉刚巧出门,看见黛玉在前似有拭泪之状,于是有了二人首次互剖心迹的一段经典对话。87版对这一段的演绎位于第14集的后三分之一处。陈晓旭脸上并无泪痕,却用帕子在擦,欧阳奋强饰演的贾宝玉说“你看看,眼泪还没干呢”,然后假装帮陈晓旭饰演的林黛玉擦泪。当年参与87版电视剧《红楼梦》拍摄的相关人士曾在一个央视网的报道中对记者说:“陈晓旭不是科班出身,开始演林黛玉的哭戏,十场有八场是靠滴眼药水演的……”[6]可见陈晓旭的确真哭的场景不多,不太擅长演哭戏,只是外形气质上较为忧郁,给观众留下了一种一直在“哭”的感性印象。在“忙后退几步”之处,陈晓旭没有后退,在说“要死了,就这么动手动脚的”时说得理直气壮,与上一节所述陈晓旭表现“娇嗔”之态如出一辙——似乎是在生气。接着提到“什么金什么玉”,语气和表演是陈晓旭一贯的尖酸刻薄风格。这就是当年专家们所谓仅仅通过外部肢体语言而缺乏内心体验的表演。 

    10版对这一段的演绎位于第15集开头处。蒋梦婕在此处的“娇嗔”表现比在“共读西厢”处更多了几分紧张之态。提到“什么金什么玉”时,则带着几分含蓄埋怨之意。在接下来面对宝玉的表白时,其反应如下:落泪——娇羞——紧张——欣慰。比起陈晓旭带有明显的舞台表演痕迹的演绎而言,更符合影视剧的表演风格。

    对薛宝钗扮演者演技的关注度,实不亚于对林黛玉扮演者演技的关注。探宝钗黛玉半含酸”是原著中刻画宝钗形象和性格的第一场重头戏。这场戏位于原著的第八回后半段。这一天宝玉去梨香院看望养病中的薛宝钗,二人互看了宝玉和项圈,宝玉在宝钗炕沿上坐着,离得近,闻到了宝钗身上的香气,正问是什么香,这时林黛玉“摇摇的走了进来”,其吃醋之言前后有两处,皆为暗语,一为“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接下来吃茶期间,一面是宝玉喝冷酒李麽麽劝阻不听,宝钗劝了才听;一面是由于外面下雪,雪雁来给黛玉送小手炉,说是“紫鹃姑娘怕姑娘冷,使我送来的”,黛玉一面接了手炉一面说:“也亏你倒听他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些!”87版这场戏开始于第4集大约第七分钟处,持续约四分钟。张莉版薛宝钗对第一句话的表情反应是:一愣——沉思;对第二句话的反应是:看向宝玉——低头会意一笑。10版这场戏位于第4集约26分半处,持续约四分钟。李沁版薛宝钗对第一句话的表情反应是:意味深长地笑;对第二句话的反应是:尴尬抿嘴——低头笑。

    “宝钗羞笼红麝串”是第二场刻画宝钗性格和进一步解释人物关系的重头戏。这场戏位于原著第二十八回《蒋玉菡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原著中描写宝钗反应的段落如下:

    宝钗见他怔了,自已倒不好意思的,丢下串子,回身才要走,只见林黛玉蹬着门槛子,嘴里咬着手帕子笑呢。宝钗道:“你又禁不得风吹,怎么又站在那风口里?”林黛玉笑道:“何曾不是在屋里的。只因听见天上一声叫唤,出来瞧了瞧,原来是个呆雁。”薛宝钗道:“呆雁在那里呢?我也瞧一瞧。”林黛玉道:“我才出来,他就‘忒儿’一声飞了。”口里说着,将手里的帕子一甩,向宝玉脸上甩来。宝玉不防,正打在眼上,“嗳哟”了一声。

    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曹雪芹依然没有直接去向读者揭示人物心理,而是通过人物的反应来暗示人物心理,这就是为什么专家们提到,《红楼梦》的剧情之所以难以影视化,就在于它的很多剧情都是一种心理剧:“可能有相当一部分同志认为,《红楼梦》日常生活很多,没有紧张的情节,常常构不成矛盾冲突,构不成‘戏’。我个人认为,《红楼梦》是非常有戏的,有它极特殊的矛盾冲突,尤其是在前八十回围绕宝黛钗的戏,是心理冲突,神经战,而现在的电视连续剧完全或者说基本忽略了这一点。《红楼梦》可以说是一部心理现实主义小说,如果表现得好,就把观众、演员一下子集中到这里,有几个地方稍微触及到,但编导表现得不够自觉,如‘宝钗羞笼红麝串’,钗黛的心理冲突就没有使用影视语言得到很好的呈现。”[7]我们来看一看87版是否真如这位专家所言。87版这场戏位于第13集约三分之一处:低头扭捏,丢下串子——起身看到黛玉进来(给身后镜头,无面部表现)——听到黛玉“呆雁”之说感到不适起身走开。整过表演过程可以说是不够细腻,同时非常舞台化,的确不存在心理刻画。

    相比之下李沁的表演相对更加丰富和生动一些,更注重心理刻画:不好意思,丢下串子——看到黛玉进来,从“失态”中回过神来——听到黛玉“呆雁”之说低头会心一笑。

    值得一提的是,在“宝黛钗”三人的扮演者里,只有贾宝玉的扮演者不论10版还是87版皆为专业影视演员,87版电视剧的贾宝玉扮演者是欧阳奋强,为四川峨眉厂演员,10版电视剧的贾宝玉扮演者是于小彤,为童星出身,在陈凯歌的电影《梅兰芳》里已有出色表现,塑造过成功的银幕形象。我们接下来照例选取几场戏对贾宝玉的演绎进行分析。

    “慧紫鹃情辞试忙玉”这场戏出现于原著的第五十七回,这日宝玉于晌午来至潇湘馆找黛玉,紫鹃吓唬宝玉说,黛玉终有一日要回苏州家去,宝玉一再确认无疑,产生如下一系列反应:

    宝玉听了,便如头顶上响了-个焦雷一般。紫鹃看他怎样回答,等了半日,见他只不作声

    晴雯见他呆呆的,一头热汗,满脸紫胀,忙拉他的手,一直到怡红院中。

    无奈宝玉发热事犹小可,更觉两个眼珠儿直直的起来,口角边津液流出,皆不知觉。 给他个枕头,他便睡下;扶他起来,他便坐着;倒了茶来,他便吃茶。

    黑体字标示出原著描写宝玉情态的形容词和句子——之所以选择这场戏作对比,就是因为这场戏中宝玉的情绪和表情比较丰富。欧阳奋强的表演位于87版电视剧《红楼梦》的第23集开场,时长约9分钟(3:00-12:22)。欧阳奋强的整场表演可以概括为如下三个词:发怔——翻白眼,吐白沫,这里表演和特效之夸张不实在当年遭受了集中批评。于小彤的表演位于10版电视剧《红楼梦》的第26集开场,时长约21分钟(4:30-25:30),整场表演变化较多,可以总结为:发怔——眼圈发红——哭——情绪低落地自白——震惊——难以置信——自我安慰——沉吟思索——肩膀颤抖——脸发涨发红——哽咽——翻白眼吐白沫。

    于小彤除了在表达这种强烈感情反应上表现突出,在宝黛爱情互动中的表现也普遍好于欧阳奋强,如在原著第十七至十八回,宝玉被贾政叫去“试才题对额”后,跟着贾政的几个小厮将其“所佩之物尽行解去”,林黛玉听说此事跑来质问:“我给的那个荷包也给他们了?你明儿再想我的东西,可不能够了!”宝玉的反应先是被误解后的委屈生气,随后是对黛玉的一系列安慰。

    87版将这一节安排在第7集(30:00-34:00),在安慰林妹妹的过程中,在原著情节之外加了如下两句话:“我给你作揖!”、“那我给你跪下!”全程主要靠这两句台词和肢体动作来表现,这一情节也在当年专门被专家拎出来作为批判演员对角色性格诠释失败的例子。10版的这一情节见于第8集开头部分(4:44-8:13),于小彤的表演较为充分地表露了宝玉性格上的活泼多情。蒋梦婕此处的互动表演也是她在整部剧中较为成功的具有代表性的段落。

    原著第十六回,秦琼回家葬父,宝玉本自情绪低沉,忽闻黛玉回苏州葬父归来,大喜,赶去见黛玉。10版7集中间部分(26:50-28:10),通过于小彤的生动表演和背景音乐的渐变变化来烘托宝玉的喜悦心情。在接下来宝玉欲送林黛玉北静王赠的珠子而林黛玉拒绝后,于小彤的表演更能凸显贾宝玉对林黛玉的爱及其自身性格特征,87版整场戏都是通过自行添加原著没有的台词来表达本该通过表情动作来表现的心理活动,缺少视觉转化。

    不过,10版也并非全无缺点,只是缺点可能并不在演员本身,而在配音上。10版演员被网友诟病“像是小学生背文言文”,并进而将之归为演员本身台词功底太差。可以说,10版的确存在这样的缺点,甚至可以说是缺陷、硬伤,但问题并非出在演员身上,而是出在导演那里。不同于王扶林导演一律采用后期配音的做法,李少红导演坚持采用原声出演,并且是现场收音,这对于初出茅庐的小演员来讲,是非常大的挑战。原声出演和现场收音是李少红所有影视作品的一贯原则,对于《红楼梦》这样一部在演员选择方面比较独特的电视剧作品,她依然坚持这一原则,似乎是不太妥当的,但也的确给电视剧烙下了李少红独有的作者印记。

    其实87版的大部分演员本身的台词功底也非常稚嫩,正是因此,王扶林才选择了后期配音。在央视的“87红楼二十年再聚首”节目上,当年的这些配音演员也得以露脸,和剧中演员一起回忆当时拍戏的场景。

    第二节 剧情安排

    10版电视剧在剧本上选择了绝对尊重原著的做法,这不只包括台词上基本与原著中的人物对话一致,甚至还以旁白的形式保留了原著中的一些叙事性和说明性文字,这一点与第二章提到的钟艺兵给出的改编方案相合。那么,10版这样的改编策略是否真的达到了比87版更好的效果呢?本节以原著第二十六回为例,尝试对此加以分析。因为原著第二十六回包含的内容较多,能较好地从各方面反映原著风貌,也是专家们在批评87版时提及最多的一回。

    一、叙事顺序和叙事结构

    原著第二十六回(和第二十七回开头部分)按照剧情可以划分为九个单元,即九个小故事,这九个小故事分别是:蜂腰桥传情、潇湘馆春困发幽情、薛蟠宴客、黛玉敲门被拒之门外宝钗扑蝶、凤姐和小红、次日黛玉不理宝玉、宝玉探春谈论赵姨娘、黛玉葬花。以上九个故事在87版和10版里都未完全反映,87版选取了其中的七个故事,10版选取了其中的六个故事;87版在叙事顺序上与原著有别,10版的这六个故事完全遵循原著叙事顺序;此外,两版在每个故事的详略上所做的取舍也不同。为将上述区别直观地加以展现,本文选择制作如下表格(表格1):

    将相关(叙事线索上一贯)的故事涂成同样的底色。我们可以看到,黄色块的故事为本回目的叙事主线,这条主线的时间跨度为两天一夜,主人公为宝黛二人,主题为宝黛爱情,达成这一主题的路线是:和谐——矛盾——和解,完全符合一个戏剧化故事的结构。在主线之间,原著作者曹雪芹又穿插了宝钗、小红、探春三位大观园女性配角的故事,且前两条故事线并非完全平行,而是于矛盾最激烈处相交,同时又在相交处代入林黛玉;而第三条探春的故事线,则引入探春与其生母赵姨娘之间的矛盾,侧面反应探春的性格命运。可见原著作者曹雪芹叙事手段之高明,如穿针引线,缜密至此。

    时间上,87版《红楼梦》第12集将原著中贾芸宝玉相见对话的场景提前到了第一场戏,地点从怡红院室内转到了室外,同时安排小红和坠儿在不远处的走廊上偷听;第二场戏才转到小红和坠儿的对话,原著中安排这段对话意在体现封建社会贵族府邸中下等丫头的处境:在内得不到重用,基本处于被忽略的境况,甚至还要遭受来自上等丫头的欺压;对外又寻不着出路,嫁不到好人家。原著中这一段开始于丫头佳惠打断小红沉思,两版电视剧都将丫头佳惠置换为丫头坠儿。删去不必要的人物出场,将其置换为这场戏的核心角色,这很符合文学改编在人物处理上的规律。但87版还在原著之外增加了额外的剧情:小红和坠儿在不远处的走廊上偷听;随后,镜头拉近,坠儿用肩膀碰一下小红,二人意味深长地对视。这种“改编”似乎并不比原著更合理,并且也不合封建礼法:主人与侄儿说话,不可能有两个下等丫头被允许站在前者视野范围之内偷听;坠儿的动作戏和眼神戏似乎表明:她对小红贾芸二人之间的私情十分了解,且不怕张扬。这里就要提及87版前一集(第11集)贾芸小红初见的那场戏(12:18-12:45),这场戏比起上述第二点,更加不合理:原著中小红是不小心丢失了手帕,而在此处,87版编剧让小红在初次见到贾芸时,当着第三者(茗烟)的面故意将手帕丢在地上,贾芸趁茗烟转身送小红时拣起,茗烟对此毫无察觉。原著里明确提到,“原来上月贾芸进来种树之时,便拣了一块罗帕,便知是所在园内的⼈失落的,但不知是那一个人的,故不敢造次。”而87版电视剧里的小红初次见面就在明晃晃地勾引贾芸,而贾芸也愿意配合。这是彻底偏离了整本书的故事背景和人物设定。

    87版的这场对话持续到第7分19秒,随后切到下两场戏:宝钗扑蝶和小红为凤姐办事。这是将原著中的第五、六场戏提前到了第二、三场。只要稍微对本回故事有所了解,就可看出87版编剧的用意:将发生在小红身上的故事串起来,试图使剧情更加紧凑。因为“宝钗扑蝶”这条故事线涉及到第一个故事中的“传情”,相当于宝钗无意间遭遇到了这段“传情”的尾声片段,从而激发矛盾。那么,如果这样安排真的更加高明合理的话,原著作者曹雪芹何以不做此安排呢?问题不出在这三段戏内部,而是出在戏与戏的衔接处:原著中,“宝钗扑蝶”故事的发生背景是:次日大观园中的女孩子们为祭饯花神早早起来,“独不见林黛玉”,宝钗说要去“闹了他来”,但在去往潇湘馆的路上见宝玉进入了潇湘馆,自己怕被猜疑,正想“抽身回来”寻别的姊妹,这才看到一双蝴蝶。扑蝶不成,一直跟到滴翠亭,方听见小红坠儿在亭中交换手帕之事,虚惊一场,嫁祸于人(林黛玉)。而87版电视剧从第7分19秒开始,镜头直接切换到宝钗的脸部特写,背景音乐起,宝钗开始扑蝶……这就与上一段戏存在时间和空间上的断裂,宝钗出现在当时当地毫无背景铺垫,动机也不太合理。可见,87版在此处改变原著叙事顺序并不比原著高明,反而将原著更加精致的叙事结构割裂了。10版遵循原著叙事顺序是完全合理的安排。

    二、剧情增删处理

    首先考虑对故事进行整场删除的情况。在这一回里,87版电视剧删除了“次日黛玉不理宝玉”和“宝玉探春谈论赵姨娘”两场戏,10版电视剧删除了“小红为凤姐办事”和“宝玉探春谈论赵姨娘”两场戏。共同点有二:第一,两版电视剧都删除了两场戏;第二,两版电视剧删除的两场戏之一都是“宝玉探春谈论赵姨娘”。本文认为,第一,删除“宝玉探春谈论赵姨娘”这场戏是合理的,因为这场戏完全无关这两回的叙事主线;第二,10版删除“小红为凤姐办事”比87版删除“次日黛玉不理宝玉”更合理,因为前者无关这两回的叙事主线而后者与这两回的叙事主线紧密相关。我们可以考察一下87版保留“小红为凤姐办事”这场戏的用意。从上表可知,这场戏承接上两场戏,依然是小红的故事。按理说,小红的故事和宝玉探春谈论赵姨娘一事一样,都与这两回甚至整本书的主旨关联不大,即便被删除也是无关宏旨。甚至前一故事比后一故事更无关宏旨——后一故事毕竟所涉之人(探春)属于金陵十二钗正册,前一故事的主角(小红)不过是贾府一下等丫头。既然如此,87版为何要花费如此多的篇幅(11:04-16:28,如果按整个小红的故事计,则为02:54-16:28,约占去整集三分之一)来展开一个下等丫头的故事呢?不难看出,这是为了表现无产阶级反封建主题。如果考察一下两版电视剧对故事内部的处理,这一主题会更加突出。

    所谓故事内部处理,就是对保留下的各个故事的简繁处理。我们可以看到,87版电视剧第12集剧情上的侧重点有二:1、小红的故事(02:54-16:28);2、薛蟠宴客(20:03-32:28)。87版这一集总共有46分34秒,而这两个故事分别占用13.5分钟和12.5分钟,合计约26分钟,占比一半有余。第一个故事的主题,前文已经说了,是反映封建社会被压迫阶级的不幸命运。而“薛蟠宴客”的主题也十分明确:反映封建社会统治阶级的骄奢淫逸。

    这一集对应的原著回目为“第二十六回 蜂腰桥设言传心事 潇湘馆春困发幽情”和“第二十七回 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可这一集几乎只重点讲述了“蜂腰桥设言传心事”这一个故事,留给“黛玉敲门被拒之门外”的剧情时间为3.5分钟(32:33-36:00),留给“潇湘馆春困发幽情”的剧情时间仅不到4分钟(00:16:28-00:20:03),留给“宝钗扑蝶”和“黛玉葬花”的时间分别约为3.5分钟(07:19-11:03)和6.5分钟(42:46-49:20),合计仅约17.5分钟,所占篇幅比例远远少于小红和薛蟠的故事,并且“宝钗扑蝶”未被整场删除的原因之一是为了衬托小红的故事,毕竟小红的故事在此成为了主线。87版电视剧的反封建主题由此可见一斑,这的确如专家所言,是87版情节增删处理的原则。

    反观10版,小红的故事仅用时5分钟,薛蟠的故事更是用旁白配合画面一带而过,台词极少,仅用时46秒,这两个人的故事加起来也不到6分钟,而且小红故事的主人公是宝钗而非小红。至于其他故事,加起来则比87版篇幅大很多。此外,在“薛蟠宴客”这个故事里,有一个细节值得注意:10版在这46秒中提到了冯紫英,这与原著相合,而87版这一部分用时达12.5分钟,冯紫英却并未出场,而是让原著第二十八回的蒋玉菡提前出场了。但曹雪芹之所以写到薛蟠的两次宴客,很显然各有其用意,其意在分别引出冯紫英和蒋玉菡,可见87版的确经常遗漏原著关键信息。

    第三节 台词细节

    关于这一点,专家没有给出具体的例子,或者说没有像批评其他方面那样,有具体的针对性。这里举两个比较具有代表性的细节。在原著第二十六回的第一个故事“蜂腰桥传情”中佳蕙说给红玉的一段话,原文如下:

    “可也怨不得,这个地方难站。就像昨儿老太太因宝玉病了这些日子,说跟着服侍的这些人都辛苦了,如今身上好了,各处还完了愿,叫把跟着的人都按着等儿赏他们。我们算年纪小,上不去,我也不抱怨;像你怎么也不算在里头?我心里就不服。袭人那怕他得十分儿,也不恼他,原该的。说良心话,谁还敢比他呢?别说他素日殷勤小心,便是不殷勤小心,也拚不得。可气晴雯、绮散他们这几个,都算在上等里去,仗着老子娘的脸面,众人倒捧着他去。你说可气不可气?”

    87版将这段话简化为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宝玉病的这些日子,跟着的人都赏了,怎么你就不算在里头,我心里也替你不服。”我们可以看到,这句话在措词上与原著也有明显差异,完全丧失了原著对话中的意蕴,也未能体现原对话中的北京方言特色。87版的这个故事结束于红玉接下来的回复:“这也犯不着气,俗话说得好,‘千里搭长蓬,没有不散的宴席’,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得了谁呀?”而原著接下来还有几个回合的对话,对丫头佳蕙和红玉的性格有了更为生动清晰的刻划,10版保留了接下来的对话:“可也怨不得,这个地方难站。就说昨儿老太太因宝玉病了的这些日子,说跟着的服侍的这些人都辛苦了,如今宝玉身上好了,各处还完了愿,叫把跟着的这些人按着等⼉赏他们。我算年纪小,上不去,我也不抱怨;像你怎么也不算在里头?我心里不服。袭人哪怕他得十分儿,也不恼他,原该的。说良心话,谁敢比他呀?别说素日殷勤小心,便是不殷勤小心,也拚不得。最可气的就是……(停顿,四周张望)最可气的就是晴雯、碧痕他们这几个,都算在上等里头,长着老子娘的脸面,众人倒捧着他去。你说可气不可气?”划线处的不同,其实是出于影视化的考虑。除了划线部分,其余部分与原著完全一致。

    这种随意修改的情况,不但未能还原原著面貌,损害了原著意蕴,有时还会破坏原著台词里的逻辑,如薛蟠骗宝玉出来的那场戏,即“薛蟠宴客”的前奏,原著有一处对话为:

    宝玉也无法了,只好笑问道:“你哄我也罢了,怎么说我父亲呢?我告诉姨娘去,评评这个理,可使得么?”

    薛蟠忙道:“好兄弟,我原为求你快些出来就忘了忌讳这句话。改日你也哄我,说我的父亲就完了。”

    87版台词为:

    宝玉:“你哄我也罢了,怎么说是我父亲找我呢?我找姨娘评理去。”

    薛蟠(作揖):“诶诶诶好兄弟,我原想叫你快些出来,就忘了忌讳了,改明儿,你也哄我父亲就罢了嘛。

    其中,“改日你也哄我,说我的父亲就完了。”和“改明儿,你也哄我父亲就罢了嘛。”在逻辑和语意上就完全不同。

    两版电视剧在通过台词刻画人物性格方面的侧重点也的确不同。如对“黛玉葬花”后与宝玉达成和解后的黛玉台词的处理。原著台词为:“你的那些姑娘们也该教训教训,只是我论理不该说。今儿得罪了我的事小,倘或明儿什么宝姑娘来,贝姑娘来,也得罪了,事情岂不大了。”87版台词为:“你的那些姑娘们,是该好好教训教训。今儿得罪了我,事小,明儿什么宝姑娘来,贝姑娘来,也得罪了,那事情可就大了。”删去了“只是论理我不该说”这句。10版则是直接删除了最后黛玉的整句台词,整场戏终结于宝玉说出“定是这个原故,我回去问问他们,替你出气,如何?”这句话后黛玉的会心一笑。这一细节就可以见出何以专家批评87版放大了林黛玉尖酸刻薄的一面。

    第四节 宝黛爱情互动细节

    关于几场经典的大戏两版皆有具体的表现,且前面基本已全部涉及,这里我们来提一下原著中那些细微处的互动——经典大戏之中穿插巧妙的细节,从而使整个故事在结构上更显连贯、在内容上更显饱满,才是一部好小说的标准。前面已经提到,专家对87版删除宝黛爱情互动的小细节提出了批评。10版当中,这样的小细节则遍布全剧,几乎涵盖了原著中的所有宝黛爱情互动细节。比如,10版第18集中间部分,呈现的是原著第三十八回的诗社活动,包含了两处宝黛爱情互动的小细节,分别位于该集11:15-11:45和15:25-17:15。这一回的回目是“林潇湘魁夺菊花诗 薛蘅芜讽和螃蟹咏”,这是大观园中女儿们结社后的第二场诗社活动,由湘云做东。由于湘云自幼丧母,在家中处境已是艰难,宝钗便为她出了个主意:“这个我已经有个主意。我们当铺里有个伙计,他家田上出的很好的肥镑蟹,前儿送了几斤来。现在这里的人,从老太太起连上园里的人,有多一半都是爱吃镑蟹的。前日姨娘还说要请老太太在园里赏桂花吃镑蟹,因为有事还没有请呢。你如今且把诗社别提起,只管普通一请。等他们散了,咱们有多少诗作不得的。我和我哥哥说,要几娄极肥极大的磅蟹来,再往铺子里取上几坛好酒,再备上四五桌果碟,岂不又省事又大家热闹了。”在构思诗歌期间,黛玉要喝酒,桌上现有的是黄酒,黛玉斟酒要喝时,宝玉赶忙过来道:“妹妹刚吃完螃蟹,体性又凉,须得热热的喝一口烧酒,来人,将那合欢花浸的酒烫来一壶。”、“哎,妹妹先别喝这个了,烧酒马上就好了。”

    此时中景镜头中,宝钗出现在宝黛二人身后,拿起桌上的黄酒喝了,宝玉看到了,却没什么反应。这场戏在原著中仅寥寥几行,一般读者容易忽略。电视剧从台词到场面调度,可以使一般观众清晰地意会三人的感情关系,算是比较成功的视觉呈现。

    这次诗社活动的主题为咏菊,林黛玉作了两首诗,分别题为《咏菊》和《问菊》。先是李纨结果黛玉的诗稿念起她的《问菊》,镜头切到正在提笔作诗的宝玉的中近景,向观众呈现宝玉的反应:宝玉愣住,呆呆细听,放下笔起身细听,不觉走至李纨身边,待李纨咏毕,拿起黛玉的《咏菊》稿,念道:“无赖诗魔昏晓侵”。背景音乐起,宝玉望向黛玉,四目相对,黛玉娇羞低头。镜头扫过其他人,脸上皆不在意,又切到宝钗近景,宝钗似有所悟,也不言语。就在这种心意相通的镜头调度之间,宝玉念完了这首诗。这里还通过镜头语言,对原著中诗歌的含义进行了暗示,并通过灵活的场面调度免去一般观众观看诗社活动时的枯燥感。

    第五节 影视语言

    一、场面调度

    在场面调度方面,10版电视剧《红楼梦》的影视语言的确相对于老版有了显著的进步。如宝黛初见这场戏,位于10版第2集12:28-16:50,时长约四分钟。表现宝黛对彼此观察的镜头不是像87版那样仅仅使用正反打,而是将背景中的人物虚化,配以适时而起的氛围电子背景乐,以此来暗示此刻二人的心理状态:眼中除了彼此别无他人。又如宝黛重逢,这场戏前面在分析于小彤演技时也提到了,位于10版第7集中间部分(26:50-28:10),导演用一个长镜头表现宝玉在走廊上奔跑的样子,接着是在一扇窗子前止步,镜头变慢,切到对面窗口,一个远景镜头,窗口前是林黛玉的身影,二人四目相对,宝玉一笑,扭头接着奔跑,同时镜头也恢复正常速度,宝玉到达黛玉室内。

    聚散之说发生于晴雯撕扇之前不久(原著第三十一回),原文短短一节,全部摘录如下:

    这日正是端阳佳节,蒲艾簪门,虎符系臂。午间,王夫人治了酒席,请薛家母女等赏午。 宝玉见宝钗淡淡的,也不和他说话,自知是昨儿的原故。王夫人见宝玉没精打采,也只当是金钏儿昨日之事,他没好意思的,越发不理他。林黛玉见宝玉懒懒的,只当是他因为得罪了宝钗的原故,心中不自在,形容也就懒懒的。风姐昨日晚间王夫人就告诉了他宝玉金钏的事,知道王夫人不自在,自已如何敢说笑,也就随着王夫人的气色行事,更觉淡淡的。贾迎春姊妹见众人无意思,也都无意思了。因此,大家坐了一坐就散了。

    87版没有拍摄这小小的一节,直接跳到下面天性喜聚的宝玉因此“心中闷闷不乐”地“回至自己房中长吁短叹”,晴雯上来给他换衣服不小心碰掉了桌子上的扇子,这才有了“晴雯撕扇”的故事。10版的相关情节位于第14集中间部分(18:50-20:40),配合着旁白念出这段话,长镜头在各人身上游移,配合演员到位的表情和眼神,呈现出贾府身为一个大家族在吃饭时人物与人物之间的关系和张力,这样能让普通观众对贾府中人物关系有一个直观的认识。

    10版对黛玉之死的表现,也基本上达到了专家们所要求的“悲剧美”:这场戏位于第44集开头(0:00-7:50),用时约八分钟。总体上来讲,采用平行剪辑在宝钗大婚和黛玉卧床两个场景之间来回切换。其中有一次是宝玉欲提前掀盖头所引起的紧张感,第二次是拜天地时盖头险些掉下来的紧张感,第三次是真正的掀盖头。盖头掀起的那一刻,镜头切回黛玉:黛玉合目而亡,眼角掉下一滴泪,背景音乐《可叹》起。空中打下来一束光,光中桃花瓣飘舞,叠印着林黛玉的脸,并与宝玉于薄命司所见之《可叹》判词画册的画面及黛玉葬花的画面进行平行剪辑。在黛玉葬花的场面中,专门剪辑了当日黛玉葬花时所埋下的几个小坟堆,起到了隐喻效果。

    二、梦境呈现

    原著中有很多梦,这些梦是构成原著梦幻风格的重要组成部分。前一章提到,87版删除了原著中几乎所有梦境,专家们感到遗憾。相比之下,10版呈现了原著中的所有梦境,这里选取最为专家关注也最能体现原著主题和风格的几场梦加以评析,看看10版的表现效果如何。

    “贾宝玉神游太虚境”这场戏位于10版电视剧第3集开头(01:45-06:17),加上上一集结尾处宝玉在秦可卿房中入睡的过程,用时约五分钟。原著中对他入梦过程一句带过:“那宝玉刚合上眼,便惚惚的睡去,犹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荡荡,随了秦氏,至一所在。”10版电视剧第2集末尾对此有绝妙的视觉表现:快进镜头展现众人鱼贯而出;镜头虚化的“联珠帐”;联珠帐外可卿添香;虚化联珠帐后,宝玉朦胧闭眼;联珠帐和香炉越来越虚化,光影摇曳,背景音乐《春梦歌》起;空镜;远景镜头,太虚幻境中宝玉左顾右盼。在太虚幻境中,宝玉揭开《金陵十二钗副册》,左页是毛笔字,右页是水墨画,二者皆随旁白而动。在香菱判词中,念完判词,水墨画已画完,宝玉伸手从画册中探出一支菱花来。在钗黛判词中,念到“金簪雪里埋”时,宝玉周身开始落雪。这些画面配上神秘的女声昆腔吟唱和幽暗的“薄命司”背景环境,充分烘托出判词所表之隐喻性、神秘性和悲剧性。

    宝玉挨打之后作了一场梦,这一情节位于原著第三十四回,具体回目为:“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错里错以错劝哥哥”。贾府众人听闻宝玉挨打,前来献殷勤一番,贾母王夫人薛宝钗又来探视一番,在林黛玉来到之前,宝玉“昏昏默默,只见蒋玉菡走了进来,诉说中顺府拿他之事;又见金钏儿进来哭说为他投井之情。宝玉半梦半醒,都不在意。”曹雪芹在这里依然是只描述现象,未描述人物心理,宝玉的心理活动依然需要我们来揣度:宝玉挨打后作梦一事,深刻反映了贾宝玉性格中的懦弱无能,或者说反映了贾宝玉身处封建枷锁之下的无能者形象。这也为高鹗续书中的“黛死钗嫁”那场戏里宝玉性格的诠释做了铺垫。曹雪芹以这种梦境的方式对其加以刻画,实在是其高明之处:梦境暴露了贾宝玉潜意识中对自身懦弱无能的自责和对玉菡金钏之死的愧疚。这正是罗艺军所说的曹雪芹描写潜意识心理的精彩事例:“……我们还会惊讶地发现,二十世纪某些现代主义艺术的美学追求,在《红楼梦》中已见端倪。比如弗洛伊德的文艺梦幻说,在这里及更早的中国文学中早已触及。关于心理,乃至下意识、潜意识、性心理,《红楼梦》也提供了大量精彩的事例。”[8]

    10版对这场梦的表现位于第15集尾端(39:27-40:40),迷幻的氛围电子乐、虚化的蒋玉菡和金钏儿,无不暗示这是一场梦。随后黛玉来探视宝玉的镜头语言基本达到了如下要求:“这就要求电视摄像机不是作为冷漠的第三者观察,而作为半梦半醒、似幻实真的宝玉的眼睛来体验,还不仅是现实的层面,应启迪人依稀联想绛珠还泪的的超现实层面。对影视来说,这近于苛求,然而却并非根本不可能解决的课题。苏联片《恋人曲》在表现热恋中情人就做到这一点,摄影机对人物情绪的扑捉达到这种程度度,被称为‘疯狂恋中的摄影机’。”[9]这是罗艺军在批评87版对于这一梦境的呈现不够影视化时提出的自己的见解和要求。

    三、情色展示

    《红楼梦》最早名为《风月宝鉴》,可见其写情色之足。而如何将这些情色内容通过视觉艺术呈现出来,就成为摆在改编者面前的第一道难题。

    李少红在开拍新“红楼”之前,就首先宣称要“做足情色”。从剧情上来看,李少红将原著中有的异性间的情色内容全部搬上了荧屏,如贾宝玉初试云雨情、送宫花贾琏戏熙凤、贾天祥正照风月鉴、俏平儿软语救贾琏、变生不测凤姐泼醋、贾二舍偷娶尤二姐、尤三姐调戏贾珍贾琏,等等。而遮蔽了原著中的一些同性情色片段,最为明显的有两处,一是贾宝玉与秦钟、二是贾琏找小厮“泻火”。众人闹学堂时所谓之“贴烧饼”,则通过后期配音将台词改为“咬耳朵”。这符合电视剧的大众属性。至于原著中没有明写的秦可卿偷情乱伦戏,则完全没有表现,而是通过贾珍在秦可卿葬礼上的表演加以暗示。

    那么,10版是否真如李少红所言做足了情色呢?这里我们举尤三姐为例。论漂亮性感,尤三姐可能是原著中仅次于秦可卿者,其性格也可圈可点,堪列十二钗正册。尤三姐于贾赦丧礼上首次登场,贾珍贾蓉父子对其垂涎三尺,热孝期间不忘调笑。贾琏偷娶其姊尤二姐后,“那尤三姐放出手眼来略试了一试,他弟兄两个竟全无一点别识别见,连口中一句响亮话都没了,不过是酒色二字而已。”这里的“放出手眼略试了一试”,就是曹雪芹为凸显尤三姐之性格风情所安排的一场大戏,虽只寥寥两段,却写尽其风情万种、眉眼见识。

    这两段包含了以下两方面内容:一为尤三姐服饰情态描写;一为尤三姐嬉笑怒骂珍琏二人。这两方面内容互相穿插,共同烘托出一种情色感。我们且看两版电视剧在表现这一氛围时的镜头语言如何。

    87版的这场戏位于第25集中间部分(21:00-31:00),用时约10分钟。表现情色的镜头一如既往地简陋直截:用使人几乎产生不适的超大特写镜头依次扫过尤三姐的耳坠——胸——眼——嘴——胸,中间穿插贾珍用舌头舔嘴和贾琏喉咙里咽唾沫的特写镜头,导演目的为表现情色感,实则给观众留下的刺激是恶心下流,这场戏也是除秦可卿乱伦外,专家批判比较猛烈的一场情色戏,钟艺兵从尤三姐的表演角度给出批评:“尤三姐坐在贾珍怀里喝酒, 形象有点别扭, 性格也不符合, 自杀的环境也有跳跃, 与人物的心理状态不适。”[10]臧寿源则直接批评了这里视觉转化的失败:“采取了简单的、直露式的、图解式的表现,没有很好挖掘出人物的典型性格,使人物失去了一定深度和艺术魅力,其艺术形象是失败的。”[11]

    10版的这场戏位于第29集结尾部分(32:37-32:43)和第30集开头部分(1:30-4:20),用时约三分钟,镜头的流畅度和镜头所承载的信息比87版的十分钟要多。珍琏之丑态、三姐扮相之妖冶、性格之泼辣,在这三分钟之内被展现得较为充分,同时带有一种匆匆一瞥、万般惊艳的梦幻奇情感。这正是发挥了视听语言的特色所产生的效果。

    像这样的一些情色镜头,还有贾琏偷情、薛蟠宝蝉偷情、秦可卿乱伦等。总体而言,87版在镜头语言上都缺乏艺术转化该有的美感,在表演上则喜欢使用用舌头舔嘴唇等猥琐表情来表现色情感。10版则在曾念平的光影书写下呈现出一种梦幻般的奇情感,可以说是还原了曹雪芹笔下的那种情色美。

    四、景色还原

    曹雪芹描写景色的功力也堪称一绝,不论其行文中穿插的对大观园景色的展现,还是其诗歌中咏叹的对花草虫鱼春夏秋冬的描画,皆非同时代一般小说诗歌可比。《红楼梦》中专门描写大观园景色的段落很多,如:元妃省亲、大观园试才题对额、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宝钗扑蝶、黛玉葬花,乃至丫头小姐们外出串门儿办事时路遇的景色,皆有描绘。再现这些园中景色,是电视剧改编的重要任务之一。央视当年为拍摄87版电视剧《红楼梦》亲自在北京盖了一座大观园,10版则全部采用非实景绿幕拍摄,后期作特效处理。

    以元妃省亲为例这场戏位于87版的第8集,全集皆为元妃省亲剧情;10版也是位于第8集(11:15-32:15),用时相对较少,约20分钟。在场景选择上,元妃省亲这场戏适宜使用大全景和大景深来呈现元宵夜新建成的省亲别墅之恢宏。在时间上,元妃省亲发生在元宵之夜,元宵节是灯节,在原著中,曹雪芹对这一夜大观园灯火之美作了极尽其态的描写:“金银焕彩,珠宝争辉”、“花灯烂灼,精致非常”、”香烟缭绕,花彩续纷”、“灯光相应,细乐声喧”、“灯光火树”、“诸灯上下争辉,真系玻璃世界,珠宝乾坤”,这些形容词,或实写灯火之景,或虚写其所营造之光影氛围,实在非常适合进行视觉转化,以向大众传达《红楼梦》这本中国古典巨制之美。

    很遗憾,87版没有使用大全景和大景深,而是通过添加原著没有的台词来侧面表现省亲别墅之恢宏:“不忙,娘娘到正殿,快,也要半个时辰呢!”(贾政语)镜头语言简单陈旧,不够流畅,场面调度只有简单的横移,全程使用手持拍摄,横移镜头不够稳。有的地方光线方向有问题,质感发黄。比如,在元妃刚出场时,所有朝向地面的轮廓部分阴影浓重,下巴到脖子上的投影中还现了重影,还另外有个夹光,所以鼻子的阴影显得滑稽。这应该是几个手电筒同时从下往上照造成的效果,一般的低成本惊悚片就是遵循这样的布光规则。除此之外87版还存在着严重的撞色问题,这一问题在元妃省亲这场群戏里无疑被放大了。

    10版在各方面的配合都较为恰当。使用大全景和大景深呈现省亲别墅的恢弘气度,主色调为大红却不显得撞色,群戏时各色服饰挤在一个镜头里也错落有致、清爽舒适,没有因画面杂乱无章而产生的不适感。同时,也可从细节中见出摄影师曾念平用光之细腻自然、流动立体,不论白天室外的自然光、室内从窗户透进的阳光还是晚间的烛光、大观园女儿作诗时自然粉嫩的逆光效果等,都过渡得十分自然。曾念平还在元妃驾到和宝玉入室拜见元妃这两场戏中使用了慢镜头,慢镜头能起到烘托感情的作用。如果说87版电视剧的镜头语言还远远落后于当时中国电影的镜头语言,甚至落后于早期中国电影的镜头语言,那么,2010版电视剧《红楼梦》的镜头语言则达到甚至超过了当下国产电影的水平。

    如果说影视语言是87版为人诟病的不足之处,那么,它正好是10版最为成功的地方。像对原著中接下来的“开夜宴异兆发悲音”的表现,10版是完全通过专业又熟练的场面调度加上背景音乐来烘托这种“悚然疑畏”(原著语)之感,87版则只是通过台词来推进剧情,这无法激起观众情绪上的“悚然疑畏”。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1] 参见百度百科词条“于小彤”:https://baike.baidu.com/item/于小彤/3423360?fr=aladdin。

    [2] (清)曹雪芹:《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56页。

    [3] 参见百度百科词条“李沁”: https://baike.baidu.com/item/李沁/7055?fr=aladdin。

    [4] 言非:《被遗忘与被损害的——电视连续剧<红楼梦>随想》,《当代电视》,1987年第4期,第9页。

    [5] 言非:《被遗忘与被损害的——电视连续剧<红楼梦>随想》,《当代电视》,1987年第4期,第9页。

    [6]参见《87版和07版<红楼梦>何其似 争议满天飞(组图)》:http://ent.cctv.com/20070525/106950.shtml?utm_medium=social&utm_source=wechat_timeline&from=timeline&isappinstalled=0

    [7] 《电视连续剧红楼梦学术研讨会纪要》,《中外电视》,1987年第5期,第130页。

    [8] 罗艺军:《站在巨人肩上和站在巨人边上》,《红楼梦学刊》,1987年第4期,第135页。

    [9] 罗艺军:《站在巨人肩上和站在巨人边上》,《红楼梦学刊》,1987年第4期,第148页。

    [10] 《电视连续剧红楼梦学术研讨会纪要》,《中外电视》,1987年第5期,第133页。

    [11] 臧寿源:《秦可卿屏幕形象的失重——看电视连续剧<红楼梦>有感》,《电影评介》,1987年第8期,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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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第二章 学术批评视野下的2010年版电视剧《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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