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潘方尔印象
石建邦
南京潘方尔是位特别的画家。虽然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但却一见如故,仿佛彼此本来就熟络的一样。
记得第一次见面,是去年初的一个酒桌上,他特地从南京赶来。大概那天有点疲惫吧,开喝没有多久,好酒的一班朋友兴头正浓呢,他却睡着了。而且睡姿优雅,笔挺端坐着,双目闭着,纹丝不动,浑不顾周遭的吆五喝六,喧哗嘈杂。潘方尔长得高高瘦瘦,一副秀骨清像,当时那姿态像极了老僧入定,简直雷打不动。我不喝酒,坐在他对面,颇感好奇。对我这样的睡眠障碍者,心里更有点羡慕。李天扬酒兴正浓,笑说你别管他,在他这是“常态”。
就这样,酒宴散了,潘方尔也醒了。大家匆匆别过,只留下一个微信号。
感谢微信,此后几乎每天晚上总能在“朋友圈”看到潘方尔,他的漫画、书法、篆刻,不一而足,时有新作出笼。他是夜猫子,我是睡不着。开始也并不在意,只觉得他的漫画朴素大方,有前辈大家丰子恺的流风遗韵,但并不悦目讨巧,线条图式拙拙的,憨憨的。粗粗看来,好多作品,更让人感觉是一种“中年唠叨”,婆婆妈妈,鸡毛蒜皮。我当时想,大概作者是用画笔打发内心烦闷,一会儿忧世伤生,一会儿触绪惆怅,有时无端自嘲,有时讽世刺事。最大的感受是他能把内心的丰富和真实,毫无保留,和盘托出,统统诉诸笔端。
也是彼此有缘,一来二去,很快我们又见了几次,就这样很自然地熟悉了起来。现实中的潘方尔更加真实细腻,更加毫无保留,没有一点架子和虚饰。言谈之间,他还常常自嘲自责,大有日本作家太宰治“生而为人我很抱歉”的意思。说起来,潘先生出生书香世家,家世并不一般。他祖父是梁启超的入室弟子,并与章太炎过从甚密。父亲潘群是著名明史专家,南京大学杰出教授。前年潘老先生逝世,潘方尔悲痛欲绝,每每提及,哀毁之情溢于言表。他常常说自己不读书,后来“不小心”做了商人,有点愧对自家书香门庭。说到自己不堪处,他有时简直痛心疾首,丝毫不避忌别人的感受。这年头见多了道貌岸然之流,更目接不少满脸成功的人物,像潘方尔这样劈头盖脸把自己说得一无是处的,我倒是第一次见到。儒家说“知耻近乎勇”,他的至情至性,掏心掏肺,他那种敢于直斥自己的真率和勇气,令人顿生敬意。
正如我们常说的,好作品一开始是拒绝你的,会让你感觉陌生。因为它并不需要取媚于人,迎合奉承于你,同样它也不在乎你是否理解看懂。慢慢地,见其人读其画,我对他作品的理解也逐一丰满起来,渐渐能感触到他的画外之意,弦外之响。于是乎每每半夜里睡不着或者睡之前,总要在手机上和潘画见见面,看看他笔下变出的眼镜长衫、妖媚女子、猫脸人身、性感老鼠等芸芸众生,读读他画上的打油诗,咂咂滋味,有时发呆半晌。有时看到心领神会,拍案叫绝处,我也常情不自禁,自作主张,加些按语点评,转发分享给别的朋友。去年《民俗掌故日历》问世,更让我见识了他“放旷慧眼,流眄万物”的手段能耐,直白点说,他的肚子里还是有货的,而且不是一般的有货,博洽智慧。
尽管潘方尔为人很低调,一再声称自己很平常,但能走到书画这条路上,且这些年来逐渐为人们所喜爱所瞩目,实在有点不平常。说起来,潘方尔从小喜欢书法篆刻,何乐之是他当年的启蒙老师,那年他才十四岁。何先生是老一辈美术史家、篆刻家,1949年后长期在江苏省国画院资料室工作。何先生耳聋独身,与潘老先生交契,时相过从。故潘方尔有缘得到他的发蒙教导。何乐之的著作不少,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推出《中国画家丛书》,他一口气写了四本,有《阎立德,阎立本》、《韩干,戴嵩》、《王维》、《徐渭》等,他还编著有《明刊名山图版画集》、《西湖史话》等书。稍长,潘方尔又拜王敦化为师,正式登堂入室。王敦化是民国印坛重要人物,受家庭熏陶,从小爱好金石书画。他早年任教于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并担任过该校中文系主任,国学根基深厚。解放后王先生供职于南京博物院,从事文物鉴定和研究工作,尤其对印学研究成就卓著,硕果累累。可惜两位老先生走得都比较早,时过境迁,如今俗世不识。潘方尔先后得到两位名师指授,路子正,起点高,可谓如虎添翼。多年来,他的书法篆刻不断赢得师友同好的交口赞誉。
当我问起你是怎么开始画画的?潘方尔谦称那纯粹是半路出家,潘老先生在生前经常唠叨,家里就缺一个会画画的。于是大约五六年前,潘方尔披挂上阵,讨老爷子开心,开始“乱”画起来。哪知一发不可收拾,第二年就有出版社看中,签约出版第一部漫画集《潘童叟画》。即此一端,同时也可见出潘方尔既孝思可感又才艺超群。
生活中,潘方尔爱猫撸猫,是一位尽职的“铲屎官”。因之他笔下的猫咪千姿百态,魅惑撩人,连带着许多动物都被他画得精灵古怪,妙趣横生。他经常巧妙地搬出这些动物,藉以言说人间的世态炎凉。在我看来,以悲悯平等之心看世间相,是潘方尔漫画中另一个温暖的地方。
说来也巧,上周去潮州,在当地有名的开元寺看到一只猫,旁若无人,自顾自地睡在寺院走廊的要路当中,浑不顾来往游客的围观拍照。那睡姿同样如老僧入定,一动不动,颇富禅意。这只猫据说是开元寺一宝,很多游客都见识过他睡觉的派头。也许这世间,谁睡着谁醒着还真不清楚。于是我自然想到了那次初识潘方尔,他那“你喝酒、我睡觉”的笃定派头,正和开元寺的护法禅猫如出一辙,殊途同归,都是成了仙的。
彷佛心灵感应,他们俩通过气似得,那天晚上潘先生就来电话了。原来他负责配画的《民俗掌故日历》大受各界欢迎,出版社预备来年再献新猷,郑重推出新版。为此不但里面词条全部重新编写,他的漫画也大部分推倒重来。潘方尔坚嘱我为他写点什么,推脱不了,冒昧写下这些肤浅芜杂的印象,恭祝潘先生艺道无尽,更上层楼。
2019年7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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