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的时间过得比往常都快, 小暑、大暑、立秋、秋分这样的节气在人们眼前悄悄经过,人们只知道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夜躬耕在自家的责任田里。
立冬过后,田里的土疙瘩变得像石头一样坚硬,土路上蒙上了一层白纱般的薄霜,稍有不慎,人仰马翻,粪桶倒扣在驴屁股上,一早上就白忙活了。这时候庄稼人懒得出门,整日盘踞在热炕上,东家长西家短的八卦,变成了他们唯一娱乐的谈资。
我的父亲永远闲不下来,少了地里的活,还有学校的事,那才是他的重点。
这天,他踩着结满霜降的小路,双手塞在套袖里,埋头赶路时,听见有人喊他。原来是队长,他走上前来,说:“我正要去找你,有好消息啊!”
“队长,这年头哪来的好消息?”
“别再喊队长了,这都不是农业社的时候了。喊我老高!”
“队长,哦,不,老高,怪不习惯的。”
“祈老师,县里下来通知说民办教师的补贴下来了,到乡政府去领。天大的好消息啊!累了那么久,总算有回报了。”
“这确实是个好消息。家里是带窟窿的筛子,哪都需要钱呐!”
“好人有好报!是这么个天理!走,我陪你去领钱。”
“啊呀!这会儿不行,我还有课呢,等我下了课,抽空去领。反正钱不长腿,跑不了。”
老高无奈地摇头走开了,心里甚是遗憾。现在钱直接发给祈福,没他什么事儿,克扣点零头的机会都没有了,估计现在补贴涨了。要是能转一道手,由他转交的话......
那天,我的父亲去了乡政府,接过沉甸甸的钱,反复数了几遍,一共7块5毛6分钱。他小心地揣在兜里,用手捂着,生怕他飞了似的。
他径直来到石头家。这么多年来,石头的溺亡一直是他无法释怀的事,他抹不去那夜的记忆,怪兽般的洪水,将他们吞没,而可怜的孩子,再也没有看见光明。石柱已经长大成家了,石头的妈患了眼病,瞎了眼。石头爹驼了背,嘴上的旱烟管一直升起白烟。石头爹还是像以前那样说话没好气,“祈老师上门什么意思?喊我孙儿去上学的吗?别操那份闲心了,我失去个儿子,还能把孙儿搭进去啊?”
“爹,你怎么能这样说呢?弟弟的死不能怪罪老师的。”石柱听见,赶过来。
“你少在这掺和。怎么就不怪他了?当初,喊石头上学的是他,送他去西天的也是他。”
“爹,那是个意外,那条河百年都不发洪水,谁知道......”
“石头爹,对不起,我也不能原谅我自己。这么多年,每次做梦都还有梦到那夜可怕的洪水,我有责任。我今天来,是给你老送点钱,我的一点补偿。”说着,我的父亲抖着手,伸进兜里,翻出一块钱,举着送给石头爹。
石头爹一点都没犹豫地接住,拿起来反里反面地看,确认是张真的票子后,塞回裤兜里。
“一条命呢!就一块钱?”
“石头爹,眼下我们都不容易。我的补贴也是时有时无,你别担心,一旦发了补贴,我都会惦记着你的。”
“老师,您不用......”石柱送父亲出了门。
“柱子,好好照顾你爹和娘,我这辈子欠他们的。”父亲怀着赎罪一般的心情,离开了石头家。
他还是没有回家,去了老丈人的家。我的外公很不看好这个女婿,看见他来,远远地躲进屋子里。这么多年,他做出的唯一的错误决定就是把女儿嫁给这个穷酸书生!
父亲走进门,家里冷清了很多,五个女儿都嫁出去了,老人家的日子过得寂寥艰难。
“老爹,我刚领了点补贴,给你送过来一点。” 父亲掏出一块钱塞到外公的手里。
外公拿起钱,看着哽咽起来,“这是要还我30块礼钱吗?都这么多年了,没你那30块我也活过来了,现在要它作甚?”
“老爹,我对不住你啊!我这补贴不是经常有,这么多年也没能孝敬您老人家!”
“我老了,还要这干嘛?拿回去给超儿置办点吃的穿的,他在县里读书花销多呢!”外公生气地把钱扔在父亲手里。
“老爹,我现在每月补贴7块钱,也还是有些结余的,这是你的,超儿的,我留着呢!”
“胜男,有没有消息啊?那个傻女子——”外公老泪纵横,抹起眼泪来。
“哎,问过很多人,都说没见过。等攒点钱了,去陕西寻一寻。”
父亲回家时,星星已经铺满了整个村庄,脚下的冰碴子“咯吱咯吱”有节奏地响着,像是把生活里每一个艰辛都踩在脚下,父亲挺起胸膛走进家来。
父亲把剩下的5块钱塞进我手里,然后,倒头就睡了。那夜,他睡得很踏实,我没敢吵醒他。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