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已渐停,雨帘缓缓掀开。
密林中停着软塌,珠帘高悬。
隔着一层轻纱,软塌前,摆着长案,似有热气升起。
红炉中烧着酒。
炉火正红。
酒香四溢。
于是浓稠的空气里也充满了淡淡的酒香。
一串风铃,随风而响。
高冠坐在塌前,嗅着酒香,听着风铃。
主人还未斟酒,他的心中已有了醉意。
数日来的奔波,实已令他身心俱疲。
此刻哪里还经得住酒香一熏。
他只觉头脑昏沉,似欲睡去。
忽然风铃一颤。
珠帘卷起,露出一张清秀的面孔。
一只白皙的手,递来一杯芬芳的美酒。
“请喝酒!”
高冠接过酒杯,仰首饮尽。
他毫不犹豫的喝下这杯酒。
只因这只手,让他想起了花花。
这只手长得太像花花的手。
这个人长得也太像花花。
花花就像是一朵花。
但花花非花。
就像宝剑并非是名剑一样。
他从没有喝过这么烈的酒。
也从没有见过这么美的人。
酒滑入喉咙。
就像有一只滚烫的手,在掐他的脖子。
他只觉喘不过气来。
简直要窒息。
他拼命的挣扎。
但并没有什么作用。
只因这种酒的酒力实在太浓,太强。
他开始睁开眼努力去看眼前这个人的眼睛。
这个人的眼睛发着光,也正瞧着他。
他忽觉有些糊涂了。
他只觉眼前浮现千百个影子,有时候像花花,有时又好像是婷婷。
忽然又有一只粗糙的大手握住了他的握着酒杯的手。
这只手温暖而厚实,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
就像朋友间的信任。
他的心中涌起一阵暖意。
“公子似乎有点不胜酒力!”
高冠精神陡然一振,大喜。
酒已醒了大半。
眼前之人,竟是罗洪天。
铁血银钩罗洪天。
此刻这个老人面颊之上,带着酒醉后的酡红,容光焕发。
仿佛突然间年轻了十多岁。
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
他的笑容灿烂而轻松。
他的双目也似乎在发着亮光。
就像是暗夜中闪动的星。
与前几日在罗汉堂所见的那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简直判若两人。
高冠愣住。
他很吃惊,但更多的还是欣喜。
他知道这老人的身上一定发生了一些令人欢愉的事情。
罗洪天忽又一笑。
“公子不知,这黑蚂蚁酒当真是酒中之王,它不但救活了星儿,还让我更加年轻!这全要仰仗孙小姐医术!”
他语声清亮,似要将枝头的梨花片片振落。
他的声音,也似变得年轻。
“孙小姐,哪一位孙小姐?”
高冠茫然。
罗洪天又道:“公子莫要小看了这孙姑娘,她的医术,可谓天下独绝!”
他一边说,一边将那珠帘后的女人,牵到高冠的跟前。
高冠睁大眼睛,这才能看清这个女人的容貌。
高冠暗自一惊,她哪里是个女人,分明是个小女孩。
这小女孩最多也不过十一二岁,乌黑的发髻上斜斜插着一支碧绿色的玉簪,俏丽之中,带着一丝顽皮。
此刻她见了高冠,竟有些害怕,身子骇得缩成一团,只有那双大眼睛在不停的转来转去。
高冠上下瞧了那小女孩几眼,又转而对罗洪天道:“老前辈,你是说是她救了罗兄弟?”
罗洪天点头道:“不错!”
高冠面上满是疑惑之色,只因他实难想象,眼前这个柔弱的小女孩的医术竟然如此神通。
忽然那身着大红衣裳、梳着根冲天辫子的小男孩,狠狠瞪了高冠一眼,冷冷道:“难道你不相信我姐姐的医术?”
一听此话,高冠转过神来,笑道:“我自是相信的,浩渺江湖,风尘之中的奇人异士,如满天繁星,实在是太多太多,令人目眩,在下见识浅薄,又岂敢轻视……”
他说到此处,那孙小姐忍不住噗嗤一笑,忽然打断他的话。
“大哥哥说话,实在有趣得很哩,叽哩哇啦,好像个教书先生!”
高冠面颊微红,他平日也最烦先生啰嗦,今日自己却咬文嚼字起来,自是觉得有些脸红。
他顿住语声,转目去望那孙小姐。
此刻她也正在看着自己,嘻嘻的笑,笑起来脸上一边一个小酒窝,实在可爱。
高冠看着眼前这两姐弟,心中泛起一阵温馨,充满厮杀的江湖中,这样的温情,实已不多见。
他似乎跌入一片回忆之中。
十三年前的腊月二十八。
快到过新年的时候了。
那时他也不过五六岁,他在烛火下读书。
虽然已是深夜时分,但他母亲还没有睡,正在灯下为他缝制衣服,是一件准备在过年时给他穿的红衣服,他母亲还要在上面为他绣上一只麒麟。
母亲偷偷告诉高冠,大风堂自他父亲这一代后,人丁稀薄,她希望能多为高家留一些子孙。
她绣这只麒麟,是希望这麒麟能为他带来一个又白又胖的小弟弟。
后来,他虽然没有多一个弟弟,却多了一个可爱的妹妹——高雅。
妹妹天真烂漫,惹人怜爱。
他们一起度过了最美好的童年。
这些回忆,是温馨而美丽的。
也值得铭记一生。
此刻高冠被冷风吹得苍白的脸上,也因这些温馨的回忆而焕发出美丽的光彩。
他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
人在江湖之中行走,如何走得多远,也无论身处何处,最好不要丢掉心中的柔情。
六年前,高雅生了一场大病,危在旦夕,被他爹送到了风铃谷治病,时逾至今,已有六载。
他时常偷偷思念妹妹,恨不得立马飞奔去风铃谷与她相见,只是他当时过于稚嫩,未敢远行。
而且父亲与风铃谷主南风先生订下十年之约。
十年之后,分离的骨肉,方可相见。
这六年来,高冠每时每刻都在思念她。
三年前,他听闻风铃谷生变,南风先生不知去向。
他对妹妹的思念之外,又添几分担忧。
若他的妹妹尚在世上,此刻与眼前这位孙小姐也不过一般大小。
不知何故,他一见这位孙小姐心中便觉得有一种不可言说的亲切感。
此刻高冠又瞧了她一眼,才缓缓合起了眼睛,缓缓道:“你们的父母呢?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小女孩道:“我们没有爹娘!是一对孤儿!”
她的眼角已有泪光闪烁。
高冠不忍心再问。
突听一人也在长叹道:“天公不作美,总将善人欺……”
远处树阴下,一人懒洋洋地走了出来。
高冠失声道:“谁?”
他叱声喝出,已瞧清这人竟是罗星。
罗星的眼睛里发着光,瞧了高冠两眼,大喜道:“高兄,真的是你!”
树阴沉寂,骤见良友。
高冠但觉胸中热血上涌,几乎要不顾一切,将这几日自己心中的苦水全都倒出来。
但沉沉的树影中,就难道没有其他人么?
自己心中的苦闷,又何必要拿出来分给大病初愈的朋友。
自己的痛苦,又何必吐露,换取别人的怜悯。
高冠只有在心里叹息一声,抱拳道:“罗兄弟,你的病,真的好了么?”
罗星点点头,他的嘴角噙着一丝甜蜜的微笑,接着道:“多亏了孙小姐的黑蚂蚁,我的身体已经恢复了很多!”
他的话音未落。
忽然林中传来一片诡异的笑声。
“小丫头片子,竟敢偷我的我的黑蚂蚁泡酒,真是活腻了么……”
高冠目光一闪,衣衫一振,大喝道:“谁?”
语声落下,林中一片静寂。
风吹木叶,四面果然是静寂如死,众人心里也不知怎地,竟突然生出一股寒意,像是有什么不祥的预兆。
又过了半晌,突听林中传上来“笃、笃、笃”竹杖驻地声,声音竟似有些怪异,好似利喙啄木。
罗星皱眉道:“这林中莫非有些古怪……”
话犹未了,突听远处有人咯咯大笑道:“小丫头的医术果然了得,这黑蚂蚁泡的也真是好酒,此酒虽好,只可惜喝了肚子有些发疼,喉咙也烧得厉害,而且还贵得很……”
语声未落,又听见酒杯碎裂的声音。
高冠冷冷道:“有多贵……”
林中那声音嘿嘿一笑,道:“依我看,起码值四条人命!”
诡秘的笑语声中,一盏血红色的灯笼,自那萤萤鬼火间飘飘摇摇地荡了过来。
走到近前,几人才看出血色灯笼后面,有一条枯瘦的人影。
那条人影竟是一个干瘪的老太婆。
老太婆头发花白,身上穿着一身漆黑的衣裳,弓着身子,背上背着一个漆黑的麻袋。
她的目光在四人面上一一扫过,一嘴牙齿都快掉光了的瘪嘴,已笑得合不拢来,道:“不错!”
高冠面色一变,沉声道:“什么不错?”
老太婆笑声一顿,冷冷道:“你们不错!”
孙小虹忽然顿住。
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瞪着这老太婆,满脸俱是惊骇之色,就像是忽然瞧见了鬼似的。
老太婆忽然伸出一只干巴巴的手,揉着眼睛道:“我老婆子孤苦伶仃,什么亲人都没有,别人嫌我脏,嫌我老,也都不肯照应我,只有小黑陪着我,我老婆子真可怜啊……”
她老眼中已流下泪来,颤声接着道:“你们有这么多人,而我只有小黑,可是你们却害了他,我要你们血债血还!”
她的表情忽又变得恶毒,就像一条丑陋的响尾蛇。
说着话就要挣扎朝孙小虹扑去。
罗星手一扬,大怒道:“老太婆,快走开!”
他大怒之下,又往前踏了一步,只觉脚下软软的,踏在一只麻袋上。
这一脚是何等力道!
麻袋虽坚韧,也被他踩得裂开。
但听麻袋里“吱”的一声,忽然有无数条蛇虫蜈蚣蹿了出来,蹿到他身上。
罗星大惊之下,身形骤然后退。
只见他衣服上、袖子上、手上、脸上、脚上,都爬满了各式各样的毒虫,在蠕蠕而动,还有无数条毒虫,自麻袋里蹿出,有的向他爬了过来,有的已又蹿到他身上。
几人骤出意外,都被惊得呆了。
罗星更是又惊又怒,手舞足挥,想将身上的毒虫甩落,然后一脚踩死。
但毒虫实在太多,一时间哪里能甩得尽。
只见他忽然手舞,忽而足踏,忽而反手一掌,拍在自己身上。
若非他气功已人化境,全身真气充满,坚逾精钢,此刻身上只怕早已被咬了七八十个洞了。
孙小虹眼睛一亮,忽然大声道:“快让开,让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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