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雨

春雾、夏雨和秋霜以及冬雪这四样，说实话，我更喜欢夏雨。中学时读过高尔基的《海燕》，对海燕翅膀掠起波浪的飞沫高傲地飞翔的雄姿，随着涉足社会棱角已渐磨钝，已经把海燕全部忘光了，但她对暴风雨的渴盼和呐喊，仍记忆犹新：“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我想我喜欢夏雨，根源应该在这里。

但大多数人都不喜欢夏雨，觉得这种暴风骤雨让他们吃不消。那些骚人墨客，他们更喜欢缠绵悱恻的春雨，他们看见情人眼角含着的晶莹的泪花，让他们古井无波的心得到了滋润，多么舒爽，多么甜蜜，多么熨帖。他们还煞有介事地摇头晃脑地吟哦唐朝诗圣的春雨诗：“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妈妈的，好诗啊，好诗啊，像缠绵春雨的好诗啊，读得多愁善感的文人墨客什么愁肠百结一扫而空，这是诗圣文字的力量，但何尝不是缠绵春雨熨帖人心的缘故呢？

然而，那些生活在最低层的劳动者可不这么想，当然他们也喜欢春雨，没有风调雨顺，怎么会有丰稔的收成呢？不过，他们更喜欢暴风骤雨，尽管瓢泼大雨可能会误了他们为生计去作工，但只要暴风雨对庄稼的茁壮成长有利，而没有造成山洪暴发或者形成涝灾，他们还是喜欢的。

他们可以坐在门槛后，眼瞅着如缸倾如瀑布降的泼风大雨，他们咕噜噜地吸着烟筒，然后喷出一阵袅袅的不绝如缕的乳白色烟雾，眼睛细眯着，很是陶醉的样子。有的也乘着这个难得的闲暇日子，走东家串西家地下象棋飞马走车，玩得不亦乐乎。下雨天，歇工天，天要下雨娘要嫁，管他舅舅催的，舅妈留咱吃饺子呢。

我则是想到在我的家乡苏北平原，有些捞鱼的好手最喜欢这种天气了。是时，天上暴雨如注，雨脚如麻，恰如银河往下泻落，落到田里，漫溢出来，多余的雨水只能沿着田塍河夼边的豁口，如黄果树瀑布般地往河里直冲，这就引得河里的鱼儿到水口来唼喋戏水。据说是鱼儿嫌水中缺少氧气，而那叮叮咚咚的流水正好带来新鲜的氧气，因此鱼儿争相来戏水。在豁口的两边挖上两个土塘，有时鱼儿能直接往土塘里跳。

但我们那儿的庄稼汉子，往往是那种长相剽悍脸膛古铜色的中年汉子，他们心思没这么细腻缜密，也不屑干这种坐收渔利的事情，他们要通过自己辛勤地劳作，来获取丰厚的回报。他们身穿雨披，背背鱼篓，手拿踢罾（一种捕鱼的工具），看他们这种煞有介事的样儿，虽说不是打渔人，但却胜似秦皇岛边打渔人。他们赤脚涉入水中，用有网边墙形如撮箕的踢罾，往夼边河畔脚下的河水中拦腰一截，然后一只脚撑在水底淤泥上，一只脚只那么往水中扑通扑通地一搅拌，鱼儿受到惊吓，直往踢罾网墙边撞。

这些懵逼无知的鱼儿，并不以为那网墙是一个网兜的一部分，牠们撞到那里，离被捕获的时辰也就不远了，牠们还以为像鲤鱼跳龙门一样，跳过网墙的龙门，就能成为一条龙。龙正值风云际会，龙生从云，风生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龙会飞腾，直冲九霄而去。

但这些鱼儿显然不都是鲤鱼，牠们遇到的也不是龙门，而是网墙，因此牠们成不了龙，只能是被捕鱼汉子提拎到岸上，成为庄稼人多日不见荤腥的桌子上的一道美餐。这些鱼儿，多是草鱼，像青鲲鱼儿，鲢子鱼儿，鲫鱼儿，等等，真是应有尽有，但以那些如菜刀一般大个的鲫鱼为多。捕鱼汉子把踢罾提离出水，一眼望去，网兜里白花花的一片，都是那种长相喜气的鲫鱼，好看煞人，让人心里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欢喜和高兴劲儿。

正是吃鱼没有取鱼乐，说的就是他们正在捕鱼的过程。更妙的是，他们把鱼儿悉数收入囊中地装到鱼篓里后，然后就咧嘴哈哈地发出无声的笑，接着很爽快地走上河堤。

他走上河堤，但这时天上没有砸下一阵霹雳，因为捕鱼汉子只不过捕了一些鱼，他没有杀人越货，双手没有浸满鲜血，不值得雷公天打五雷劈。不过，这时天上打了一个蛇似的闪电，那闪电照亮了白茫茫的一片雨幕，让人们清晰地看出那个捕鱼汉子，他背背鱼篓手拿踢罾的光辉的剪影。我也曾经看见过这幅剪影，因为剪影的主人是我的大哥，但我大哥那时还不是一个中年汉子，他还是一个替生产队放牛的放牛娃，他是一个苏北平原里下河水乡的乡村少年。他在年少时雨中捕鱼的形象，直到今天也一直镌刻在我的心坎里。

不只是我大哥雨中捕鱼的形象镌刻在我的心田上，那乡村在雨中的形象同样镌刻在我的心里。天上下雨了，人们仍然要吃饭，村里家家户户都生火做饭。那时村人们还没烧电炉，更没有用液化气做饭炒菜，那时家家户户都是用柴火灶做饭炒菜，生起火来，麦秸草或者稻草填充到灶膛里，蓬地一下，升起一阵乳白色中透着桔黄色的烟雾，那红红火火的火焰就着起来了，火焰舔着铁砂锅的锅底，灶膛里的烟通过家家伸出墙外的烟囱排出去。

雨中的炊烟不是乳白色的，也不是袅袅不绝如缕的像飘柔的丝绸，它们虽然有些沮丧地弯着腰从烟囱口跳出来，但它们一到雨中就好生欢喜，它们尽情地在雨中嬉戏着，它们跳着笑着，尽管雨打得它们的身子歪歪倒倒，但它们还是那样发出打从心底里的欢笑，没有办法，庄户人家的炊烟不是泼风大雨能够打败的。是的，泼风大雨打不败的，无论是炊烟，还是苏北平原上的庄稼人，泼风大雨都是打不败他们的。因为他们有顽强的生命力，他们求生存的坚强意志，以及求生存的超强本领和技巧，都让泼风大雨在他们面前瑟瑟发抖。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