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儿(十三)
冬去春来,又开学了,老师们把钉在窗户上的塑料布取下来。我们的教室只有窗户框却没有玻璃,冬天学生要从家带塑料布过来,钉在窗户上以抵御寒风。等春风吹来时我们就迫不及待地把它们拆下来了。
脱掉厚厚的棉衣棉裤,整个人都轻泛了,孩子们在院子里欢蹦乱跳,女孩跳皮筋、踢毽子、扔沙包,男生则跳山羊、推铁环、打陀螺……
随着年龄的增长,和我玩的小伙伴越来越少,也许他们大都从家人那里听来一些关于我的事,从而开始远离我。
唯一不嫌弃我的是李默成。
学校的冬青枝繁叶茂,我喜欢坐在冬青花池上,很隐秘,又可以掐冬青叶玩。
几个男生在不远处“跳山羊”,那个黝黑瘦小的男孩永远充当着“山羊”的角色,躬着腰让别人从他背上跳来跳去,那个男孩就是李默成。
几个女生在水泥地上画画,她们用一种叫“画石”的质地很软的石头画画,我也很想画,但是她们严禁我加入,理由是我没有“画石”。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突然有人从冬青从里蹿出来。
是李默成,我问:“你们不跳山羊了?”
“他们跳累了。”李默成说,“你是不是想去画画?”
我摇摇头:“我没有画石。”
“这好办。”李默成小跑着从那几个女生身边一掠而过,顺手抓起她们身边的画石,
“小偷啊,快抓小偷!”几个女生大喊起来。
可李默成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红着脸把画石交到我手里:“你拿去玩吧,她们画的跟你差远了。”
我摇着头死活不肯要,他却硬往我手里塞。
“快来看呀,没娘养的和没娘养的在一块!”一个孩子尖声喊着,立即引来一大群人,我又羞又气,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而李默成不由分说,早冲过去和那个孩子撕打在一起,结果班里的男生一哄而上,一起揍了李默成一顿,直到教导主任赶来他们才四散逃去。
李默成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鼻子也淌下血来,他摇摇晃晃地走向我,把画石按在我手心里:“拿着。”
我早已泪流满面,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我拿着画石回家,忐忑不安地把这事讲给姥姥,姥姥说:“饼饼葫芦长不了长蔓瓜,这个二小啊,长不成什么好人,以后别和他玩了。”
什么葫芦瓜的我不懂,但我真觉得他将来不会是“好人”。后来我在路上看见他就假装看不到,低着头走过去。直到有一天他拉住我:“你怎么不理我了?”
我想了半天,从兜里拿出画石来塞到他手里:“还给你。”然后调头就走。
“千千,姚千千!”他大喊道。
我竟然有点伤心,若不和他做朋友,谁还是我的朋友呢?
后来有好几次我爬到房上远远看他靠在柴堆上看书,他嘴里衔着柴禾棍,十分专注。听村里人说,人看太多书会傻掉,见李默成这样,我恨恨地想,真的不能和他做朋友了。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竟见不到他了。他没有上课,也没在房顶上看书,也不在路上劫钱抢东西了。
我纳闷极了就去问姥姥:“最近怎么见不到二小了?”
姥姥脸色阴沉下来了:“我跟你说,你可别乱说!”她凑到我耳朵边上悄悄地说,“二小啊,被他爹卖到砖窑里了!”
“啊!”我大吃一惊。
出了村往南五六里有个砖窑,大人唬小孩的时候常常会说:“再不听话就把你卖到砖窑去!”砖窑在我的脑海里几乎是与地狱划等号的地方,听说在那里整天干苦力活,干不好就得挨打,每顿饭只有馍没有菜,晚上也得干活,没有屋子,只能睡在露天地里……
“他爹为什么要这样?”
“没钱呗,就那啷当样,多少钱也不够他霍霍。”姥姥啐道。
千千(十三)
破旧的三轮车颠簸在凛冽的寒风里,我从头到脚裹得像一只花粽子,荒芜空旷的田野里一丘丘孤坟,一群黑色的鸟掠过天际。葛姨在我旁边,抱着出生不满一天的孩子,孩子在晃荡的挂斗里早已沉沉睡去。
“你可别着风,以后得落下病根。”葛姨给我紧紧围巾。
“我姥姥说以前生了孩子就下地干活呢,哪那么娇贵呢。”我笑笑说。
“那是我们以前,现在人啊都娇贵着呢。”葛姨叹口气,“这孩子可怜见的,跟个小幼猫似的,给起个名吧,也好叫叫。”
名字是个奢侈的东西,我倒没有想过:“今儿几了?”
“二十四。”
“孩子昨儿生的,就叫小年吧。”
葛姨笑了:“真是个文化人,张嘴就是个现成的名儿。”
我说:“名贱点,好为他积点福。”
“好名字,一点也不贱。”
如此说着到了葛姨家门口,葛姨抱着孩子扶我下了车,三大爷也顺势瞅了一眼:“这孩子好看着呢,还没见过刚生的孩子这样好看!”
“不一样吧,大城市里的孩子咱可终于也见过了。”葛姨说。
三大爷嘿嘿笑着,往自家去了。
我又一步一挪地回到了我的小屋,天寒地冻的,小屋里仿佛比外面还要冷。孩子刚放到床上就醒了,大哭起来,狭小的房间挤满他的哭声更显得小了,我赶紧抱起来。
“喂喂吧,想是饿着了,孩子生了后都没进过食呢。”葛姨说。
听他哭着,我再也不顾忌什么喂起奶来,孩子闭着眼,像只小怪物一样吸吮起来。
葛姨说:“我给你生上火,孩子冷不得。”
我十分感激:“谢谢你,葛姨。”
葛姨走到门口,却又回转过身来冲我笑道:“千千啊,医院花的钱你可得记着点,一共一百四十六块,要过年了我肉还没买呢!你说这一百大几十块得买老大一堆肉了吧?”
我点点头:“你放心,我记着呢。”
“可别光记着,你得给我啊……这两天就给了吧,我一个孤寡老婆子能有多少钱?一下子给你花了这么多,可要了我半条命呢!”
住院时葛姨给我买了几顿饭,出院结账差一百块钱又叫她垫了,看着她从衣襟下摸出一个手帕包,颤颤微微地打开,从里面捻出唯一的一张红票子——大抵真是她的半条命了。
可是我真的没有钱了,只好说:“我想想办法。”
葛姨轻叹了口气,默默出去了。
吃奶是这个婴孩的全部,他吃着吃着不知不觉又睡着了,梦里他睡在襁褓里,有温暖干净的婴儿床,有吮吸不尽的乳汁,有清脆的手摇铃,有亲人爱怜的目光,有母亲丰腴温暖的手,有父亲带着烟草味的亲吻……而现实却是风雪中一间快要垮掉的破屋和没有能力养活他的绝望的母亲……
葛姨没有给我生火,我瑟缩在沉重僵硬的被子里,只把孩子抱在胸前,他美美地睡着,而我却心事万般,又是个不眠之夜。
第二天一清早,葛姨给我端来一碗小米粥,我如获至宝,一夜苦熬,连一口水都没有,我如干涸的土地,嘴唇上泛起了一层白皮。
看着我没命喝粥的样子,葛姨一句话也没说。
我不是旧时没落的贵族小姐,可以顺手拿件首饰来换钱度日。姥姥的平盖柜里藏着几簇珠花,是她出嫁时戴的,还有一对青花瓶,民国初的,曾有个外地人见到这对瓶子想买下来,不知道他出多少钱,反正姥姥是不卖,他又来了几次,姥姥把瓶子藏在窨子里,终究没有卖掉。
可惜我什么也没有,日子还长,长得没头,我只往这日子深处望了一眼就心惊胆战,活着太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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