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永远的胡杨林

心中永远的胡杨林

林瑞营

2018年5月7日，我刚到美国的第三天，从老家飞来的万分紧急的越洋微信，告诉我说母亲不幸辞世，听到消息我感觉像一个失重的太空人，整个人都在漂浮，脑袋一片空白。缓过神来后连忙重新订票，立即停止原本15天的美国之行，匆匆忙忙从美国赶回来，惊魂失魄地奔到老家。由于临时买不到直达厦门机票，只好经香港转机，到老家已经是10日下午。看着黑色的灵堂和遗像，见到了从四面八方赶回来的至亲，才确实感觉到母亲已经离我们远去！悲痛之情难于言表。

母亲生于1929年5月7日，匆匆走完她90年的生命历程。有幸的是前年春节回家看望她的时候，陪她聊了三个半天，她非常细致地向我讲述了她种种经历和她自己还算满意的平凡一生。我感觉到她是一个平凡的农村女性，但却是一位伟大的母亲，是一个孝女，是一个可亲可敬的长者。一生操劳，勤劳善良，善恶分明，尊老爱幼。

母亲是她娘家最小的儿女，上面有三个哥哥，三个哥哥从来都没叫过她的名字，都是叫她妹妹。在娘家的哥哥们那里“妹妹”就是她的专有名词。幼小的时候虽然备受疼爱，但她的父亲，我的外公在她还不是很懂事的时候就离开了人世，二哥、大哥也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在同一年先后去世。她的童年就经历了人生最痛苦的亲人生离死别。大约在她十七岁的年龄就嫁到我父亲家里。开始长达七十年的养儿育女的人生旅途。

父母一生养育了我们八位兄弟姐妹。母亲十九岁生了大哥，后来又有了大姐、二哥、三哥、四哥、我，以及我后面的两个妹妹。她和父亲一生围绕子女的培养、教育，牺牲了自我。用她不足1.55米的瘦弱身躯和父亲一起，为我们八个兄弟姐妹撑起一片天空。晚年每每说起养儿育女之事，都无不自豪的说：虽然生活清苦，但八个子女，没有因为她和父亲的原因而有身体、心理、社会“残疾”，都健健康康的成家立业，都没有因为道德问题授人以柄，也没有做过任何违法乱纪的事，虽然没有赚大钱，当大官，但大家都是社会的好公民，她很知足，对得起先辈。这就是我的母亲，一位大字不识一个，但却有着家国情怀的伟大母亲！

母亲一生勤俭持家，一生辛勤劳作。嫁给了父亲就开始了一生的劳作。我的父亲也是五个兄弟，父亲排行老三，没有姐妹。当时还是五个兄弟一起生活，母亲来了之后也从来不分份内份外之事，尽力完成各项家务事，妯娌之间相处的非常融洽，奶奶十分满意。不久也迎来新中国的成立。我的父母和全国人民一样，告别苦难的旧社会，开始新的生活。不久五个兄弟分家开始独立生活。五个兄弟相互鼓励互相支持，妯娌之间也互帮互助，在社会主义道路上勇往向前，度过一段土改、合作社人民当家做主的生活。但由于五八年开始连续三年的经济困难和自然灾害影响，家里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公共食堂根本吃不饱，妈妈一边参加合作社，一边带领还不到10岁的大姐上山拨猪草，不管刮风下雨，还是艳艳高照，年幼的姐姐始终陪伴母亲辛勤耕作。因为二哥、三哥年幼，在家时还要帮忙照看两位弟弟，村里人见到的姐姐经常是背上背一个弟弟，手里还牵一个弟弟。由于严重缺乏粮食，只能通过野菜和腐烂的地瓜叶充饥，结果造成十分严重后果——全身浮肿等各种疾病，而且这时四哥的降生更是增加了母亲的负担。每次母亲跟我谈起此事的时候都非常的自责，一直认为对不起大姐，对不起四哥，是她让大姐失去快乐的童年，是她使四哥出生在如此缺乏粮食的年代，使四哥营养严重不足。其实我们都知道这根本不是母亲的错，但她总是如此的能担当。结束三年自然灾害后的63年，我的到来，更给了父母巨大压力，因为父母当时居住的房子只有两间瓦房，已经永远不能满足需要，因此他们又开始了建新房的艰难准备。据我堂姐介绍，其实父母在五八年前就有准备盖新房，只是没能力而已，但基础工作已经做了不少，特别是大哥当时才十一二岁，就陪父亲一起砍树扛木头锯木头，母亲看到幼小的哥哥迈着蹒跚步履跟父亲抬木头锯木头，十分心疼，都暗中流泪。她自己也忙的像陀螺一样的转。一边做家务，一边养母猪生仔卖给其他农户。堂姐介绍说，由于当时农村条件差，谷子要经人工碾磨、锺细壳、去康，很多道工序，有时实在干不动了，就请堂姐帮个忙，因为母亲人缘好，堂姐们都愿意挤出时间为她出力，虽然各家都有自家的事，但妯娌们都没有意见。堂姐说看她瘦弱的身躯每天干那么多的活，大家真的是看不过去的。经过父母大哥大姐二哥三哥的不懈努力，可以满足我们居住的一栋新房大约在67年前后完工，这时我的两个妹妹也来到了这个世界，而且我记得小妹就是在新房子出生的。我和两个妹妹的到来，苦了四哥，他不得不中断学业，专心在家帮忙家务，协助母亲把我们三人带大。所以在内心深处我们三人也特别的感激四个，是他的无私奉献，给了我们更好的成长环境。

大姐的出嫁又是母亲一生的心痛，经常跟我唠叨父亲心太狠，只有16岁的姐姐父亲就决定把她嫁了，而且当时姐夫家乡又是比较偏僻。不过让母亲欣慰的是，姐夫一家对姐姐非常的好，特别是亲家公亲家母都把姐姐当女儿，小叔子也把我的姐姐当姐姐。特别是姐夫是一位憨厚老实，十分勤劳的人，母亲十二分的满意。母亲也一直把姐夫当儿子一样对待。每次姐夫来我们家时，她都很高兴，忙里忙外的接待姐夫。她还老是担心姐姐待姐夫不够好，真是善良至极的母亲！当然我们其他七个兄弟姐妹也确实感受到姐夫对我们的爱。大哥从来都是叫姐夫“妹夫”，每次都叫的很甜、很甜。特别是姐夫生病，而且一发现就是尿毒症晚期。这个可怕的病痛几乎把母亲、姐姐击垮，母亲把对姐姐的愧疚和对姐夫的爱惜转化为自责。坚强的姐夫跟病魔抗争两年后在他51岁的年龄不幸英年早逝，留给亲人无限的思念和说不尽的伤痛。姐夫逝世后，母亲一直担心姐姐，总跟我说要我们关照姐姐的晚年生活。其实可以说母亲心理也不是很担心，因为她也知道两个外甥都非常孝顺、都很优秀，家庭也都兴旺，而我们八个兄弟姐妹又很和睦，所以每次我安慰她的时候，她也会接受！

母亲一生孝敬长辈，爱护子女。从我懂事的时候起奶奶就已经风烛残年，但我映像中奶奶是如此的风度翩翩。直到她1976年83岁高龄的时候去世，我们见到的奶奶都是干干净净，衣服穿的整整齐齐，头发梳的清清楚楚，这除了奶奶自己的修养之外，应该有母亲她们五个妯娌的功劳。奶奶是轮流到父亲五个兄弟家养老的。奶奶轮流到我们家时，母亲都会提前一个晚上叫我和我的兄弟姐妹至少两人到二伯家把她接过来，还一直叮嘱要注意安全。每年家里的每一季新菜上桌，按我们当地风俗，第一口应该由最大的长辈先尝，以示尊重。就是奶奶去世后，母亲也要求这第一口的青菜要给邻居的长辈，直到父亲成了最年长者，这个政策才轮到父亲。虽然这个习惯在我们当地是风俗，但大多数人并没有多少在意，可是母亲认为这关系孝道、关系尊老敬老，不能含糊。我小时候比较调皮，有时会认为这个没必要，但她一点都不含糊，始终坚持如一，她就是这样教育我们，给我们以榜样。

她把一生满满的爱献给了子女。小时候最常听到她的一句话就是，“怎么不把病生在我身上？怎么会生在孩子身上，还是我来病好了，不要让孩子们生病”。甚至孙辈生病，看到孩子们痛苦的样子，她也是这么说的。大哥年轻的时候得了急性肝炎，后又转为慢性，大嫂也在生育大侄儿时发生严重急性乳腺炎。三哥也时常患肠炎。80年代中期我也因为备考研究生，因营养不良，体力不支患了严重的神精衰落，一直拖了两年才慢慢恢复。当时都是缺医少药，一拖都是几个月，甚至几年。母亲都是精心照料，从不嫌弃，从不怨天尤人。而当她自己生病了，几乎很少吭声，总是把病痛埋在心理，坚强地养育着子女。记得我五六岁的时候，她牙痛的厉害，没法吃饭睡觉，实在坚持不了了，她就偷偷跟我说，能不能到隔壁村坑底林岩宝医生家里帮她拿点药，由于年龄太小，又没去过那个医生的家，去他家的路上是一段茂密的森林，对于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来说，有点阴森可怕，而且她还说医生家里有条狗不要怕，不要惹它，它叫的时候不要怕，不要跑。当时心里是非常害怕的，但看到母亲痛苦的样子，我毅然答应前往取药。我几乎是小跑去的，提心吊胆的找到医生的家时，他在山上干活还没有回来，可是一条大狗从门厅突然闯出，而且大声嚎叫，我脑袋几乎是一片空白，拨腿就跑，越跑它越叫，往回跑了一半的路程情绪才稳定下来。稳定后才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情没完成，接着又慢慢的走回去，这时才发现狗只是叫，并没有追我，并没有要咬我的意思，这样在医生家里直等到他回来取完药胜利返回。母亲吃了药病就好了。看她恢复的样子，我很是骄傲一阵子。母亲把她对子女的爱无私的奉献给了我们的同时，不仅教会了我们要爱自己的亲人，也教会了我们坚强！

晚年的母亲每每跟我聊天的时候就要说一件事：就说两个小妹出嫁匆忙，都没有什么陪嫁，她一直自责自己太老，没能帮助两个妹妹。后来我开导她说，两个妹妹现在都很好，你就不要挂念了，特别是两个妹夫都不错，外甥外甥女们都很好的，她听了也很欣慰，就没有了太多的纠结。特别是近年母亲身体非常不好，外甥女龚妃经常开车前往探望，每次都带着她小女儿一同前往，看她们亲密样，我想她应该是非常开心的，我都很感动，毕竟血浓于水啊！我们要感谢这些晚辈们，一个个都做的非常好，他（她）们传承了父母孝顺、善良、贤惠、诚实的品德。

母亲一生乐善好施，平等待人。父母亲一生都在做好事，从不嫌贫附贵。记得很小的时候，经常看到一位七八十岁的符姓家的老妇女，到家里找母亲诉苦，常常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诉说他家人的不是、儿子的无能，母亲手头没空，就一边干活，一边不厌其烦的安慰她、开导她，每次离开的时候那个人都很开心。当时因为年龄太小不知道大人的事，问过母亲几回，母亲总是不说什么，长大后才知道她是“阿县”的妈妈，她的丈夫是一位不是很不地道的人，是国民党时代的村干部，以欺负别人取乐，随意打骂村民，可以说是无恶不作，对我们家也有过多次伤害。村上的人对他是恨之入骨，但又无可奈何，他死后剩下她和她一个半傻的儿子“阿县”，生活也比较困难，村里人都不跟她交往，所以她也是有苦难言。而母亲就是用她的善良包容着一个有着过失的人，有时甚至还尽自己绵薄之力给予救助。

我在村上念完小学后，就开始在外求学、工作，跟父母生活一起的时间其实不是很长，但我感觉最深的就是，家里经常有各式各样的陌生人住宿，如乞丐、小商人、打铁师傅、编竹器师傅、弹棉花师傅、求捐扑卦之人等，我问过母亲好几回，为什么我们不认识他们，他们却住我们家里，而且这些人又不卫生，身上经常都长虱子，每回他们离开了，母亲和大嫂都要把被子放锅里煮好久，才能杀掉虱子。母亲总是和蔼的说，他们出门在外不容易，能帮就帮人家一下吧，有时也是你父亲半路就把人领回来了，我也没办法啊。这就是我们的父母，没有豪言壮语，只要有机会总是热心帮助别人。特别是父母一生经济都不是很宽裕，但对各路求捐人士却从不推脱，对公益事业更是热衷有加。就说在父亲去世前两年的2007年，父亲病重，母亲全身心照料，村里要拓宽村公路，父亲个人捐款1000元，母亲500元。可以说我们村周边所有民间集资修建的各种桥梁，只要父母知道捐款的事他们都毫不吝啬积极捐款。他们不是一时兴起做一件好事，而是用一生为他人做各式各样好事。

母亲一生严格要求子女，好好做人。我小的时候很爱动脑筋，经常会有一些乌七八糟想法，比如，汽车为什么会走？它靠汽油，但下坡不用汽油，那我不用汽油是否也可以做一辆小一点的车，从山上往下滑？花了一年时间真的做了一辆，但却开不动；电影里的独轮车运东西比较省力，我就花半年时间做了一辆；公家为每家每户安了有线广播，我感觉非常奇怪，为什么一个木箱子会说话唱歌，我就偷偷的把它给拆了，发现里面的东西很奇怪，特别是磁铁，结果把喇叭搞坏三个；看父亲种香烟、晒烟叶、卷烟条好玩，也学着这一套程序干过好多个春秋；看打铁师傅把一根铁条打成工具，非常好奇，就乘师傅去吃饭的间隙，打了很多自己喜欢的玩具等等，这些都是在母亲的眼皮底下完成的，她虽然不懂什么教育学、心理学，但她最大地包容了我。当然母亲是有底线的：要求我没读书期间，每个午是一定要上山砍一担火柴的，她最纯朴的想法就是孩子不能偷懒！每次看我砍火柴回来拿着道具在玩这些东西的时候，她最多就会说一句：不要玩过火了，不然你爸干活回来会生气的。

我虽然是村上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但因为离自己目标太远，所以总是闷闷不乐，她却说一辈子当老师好，当老师最好，我就喜欢你当老师。没有太多的华丽辞藻，但却十分朴实，也十分的有远见，现在三十多年过去了，回想起来还真的如她老人家说的一样。而且二哥也是一辈子教书育人，捧着为社会、为孩子的一颗心，不辞辛劳，做了一辈子受人尊敬的好园丁。我们都老老实实做人，对于这件事她还是挺开心的！三哥年轻的时候就走南闯北，多次走“上府”，接着做小生意，不管做什么都是循规蹈矩。四哥是木器技术工人，也是中规中矩靠劳动养活家人。这都是父母教育的结果。

她对我们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人是不能“七搞八搞”、“胡作非为”的。话很朴实，但蕴含了她对人生的态度。她也始终如一地按她的这个标准要求我们。晚年的她开始信奉佛教，修身养性，自得其乐。佛教，增添了她对生活的信念，对人性的朴素看法。特别是2011年带她去南海拜佛的时候，我和小妹看她虔诚的程度，都甚为感动。

母亲一生没上过一天学，但却智慧连连。不管是教育子女、待人接物、处理邻里关系等，母亲都没有太多大道理，她就是自己行的正，自己肯吃亏，不计较，能够宽容别人。因此受到人们认可、追捧。

小的时候我们不管跟谁打架，那怕是吵架，她从来不出面的。她认为跟人家闹别扭，肯定有你自己的原因，都是需要要检讨自己。所以我们就学会了反省，学会了自立，享用一生。

记得母亲从来没学织粗布技术，但她却自学成才。改革开放前的农村，围裙都是麻粗布做的。要把干的麻条皮，通过手工轻轻的搓成线，再把线织成布。邻里、邻村的家庭需要的都会把麻条皮拿给母亲，母亲经过好几道工序，把它织成麻布，再返还给她们。而有的人直接拿麻线过来，这样在成布分配还给业主的时候就有一个折合率。另外母亲会收业主一定量的劳务费。一般情况下，母亲加工的麻布一匹大约（我自己观察）有七八丈，业主大概12个左右，就像商店里的布匹一样，是一捆。那么母亲是怎么算折扣？怎么计算劳务费？怎么记下每个人的量再分配给每一个业主？她不识字，不会记账，也从来没有找我们帮过忙，全部记在心上，十几年来从没有发生过差错。从没有听一个业主说过有什么意见，有什么纠纷。这充分体现她无限的智慧能量!

大嫂嫁到我们家后，一部分家务就由大嫂完成，母亲主要就管理内勤，如我们一大家人的鞋子、衣服、被子。特别是鞋子，这可是一个大工程，全部都是由母亲手工完成，而且每人一年要好几双，过年每人还必须是新的。每个人的大小尺寸，每年长大的尺寸，都一清二楚。大大小小的家务事母亲操持的井井有条。

母亲一生讲究卫生，母亲是村上最早推行卧室脱鞋的人之一。她一直教导我们衣服要勤洗勤换，不求名牌，但要干净整洁。清洗衣服要注意，所有内衣必须在天黑以前收到屋内。即使在她岁月的最后阶段，身体都已经非常虚弱，不管是白天还是夜里，她都始终坚持自己上厕所，那怕是扶着墙壁，也要坚持。就是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保持一身干干净净。

母亲虽然是一个没有文化的人，但却是一个有着大智慧的人！

母亲的身材虽然矮小、瘦弱，但母亲的形象在我们心中永远是高大的，她把一生的心血都献给了我们八个兄弟姐妹，自己从来没有乱花过一分钱，没有浪费过任何的那怕是一点点的财物。母亲的音容笑貌将永远镌刻在我们八位兄弟姐妹，及子子孙孙的心中，相信她的在天之灵也会永远保佑所有的子孙幸福安康。我们也将化悲痛为力量，继续前行！

谨以此文纪念母亲，愿母亲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