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后,记性很差,小时候说过什么,做过什么,都记不大起来,似乎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我都不曾用心在活着。仅有的那几段鲜明的回忆,却又夹杂着隐秘酸涩的复杂滋味。
我和堂妹巧巧差了两岁,我念高一时,她念初二。如果说高一那年的夏天是我人生的分水岭,那么那年秋天,是巧巧波折的起始。
巧巧是我二叔的女儿,从小被当男孩子养,小学毕业后她一直留着短发,也从不穿裙子。
她性子执拗,有事都憋心里。就拿小时候挨训的事来说,我若是做了错事,只要我娘拿起一根稻草,我就撒丫子狂奔,她不扔掉稻草,我就不回家,从不会让她的稻草刮着我一下。巧巧不同,巧巧顽皮闯了祸,二婶就会拿出柳条训她,但她从来不逃,只是一边挨打一边对着我大哭。为此我常得意,还会嘲笑她不懂得逃跑。后来遇事多了才明白,我习惯的是逃避,而她更愿意去承受。
巧巧眼睛很亮,略微深邃,像极了二叔。脸颊白里透红,肉嘟嘟的,像极了二婶。
二婶长得很圆润,但是肤色白皙,脸颊微红,笑起来还有酒窝。她性子外向,爱说爱笑,大家都喜欢她。二叔长得又高又帅,会跳太空步,据说曾经还有过被人邀请去做模特的经历。
二叔二婶感情很好,那会二叔做事很杂,他养菌菇时二婶就负责在菌菇房一角封灶起火,他养甲鱼时二婶就给他磨饲料喂养,他半夜去抓鱼虾时二婶就负责在第二天洗鱼洗虾。二婶心情不好时,二叔会主动洗衣服做饭。后来他们攒够了钱造了一幢三层楼房,内里刷了白漆,外面贴了杏粉色瓷砖,特别洋气。
连我娘都会在我面前感叹,二叔二婶的感情太好了。
直到二婶爱上了别人,那种蜜里调油的过去突然间就成了巨大的嘲讽。
那年深秋的一个雨天,二叔二婶去办了离婚。回来后,二婶拿了自己的衣物就离开了那幢小洋房。
我那会在距离家里两小时车程的高中住校,每周回家一次。
回家那天从奶奶那得知,二叔二婶离婚那天,巧巧来找过我。但是我还在学校,家里也没人,她就默默在我家院子大门淌雨的屋檐下站了很久,哭了很久。
尽管我没有亲眼所见,但我仿佛就看到深秋淅沥的小雨中,巧巧无言地立在檐下。她低着头,脚尖蹭着地上细碎的石子,一下一下地擦掉脸上的泪。微寒的雨丝带着凉气翻涌,浑身冰冰的,从心里冷到骨子里。
在那个深秋之前,我也遭逢家庭变故,所以对巧巧特别得感同身受。只是我习惯于娴熟地逼自己忘却那种难受,而她却是正面迎了上去。
后来,在爷爷奶奶谈论二叔离婚的对话中我得知,二婶在民政局办手续时只说了一句话,“这辈子我是死在路上了。”
二婶的新男人比二叔大五六岁,有个重病的妻子和念高中的女儿,负债累累。她住进了新男人家的洋房后,颇遭非议,后来那位妻子去世,二婶才和新男人结了婚。
在她离开的五年里,二婶和新男人认真生活,努力还债。五年后债终于还清了,新男人却在某日捂着胸口说闷,没到晚上就去世了。听说是心肌梗塞。
新男人去世后,留下的女儿联合姑姑把二婶赶出了家门。
五年前,二叔一家生活有了起色时,二婶离开了。五年后,二婶的新生活刚要开始,她又被迫离开了。
再次见到二婶是在去县城的公交车上,她的头发染黄了,身材臃肿,唯一不变的是脸上的笑容。只是言谈之间,她对自己生活的修饰做了一层层掩盖,你很难单从她的笑容里去窥见背后的心酸。
而巧巧的人生轨迹,也因为二婶带来的麻烦变得跌宕起伏。
二叔在二婶离开一年后,被爷爷奶奶安排相亲,和一位因为家庭暴力离婚的女人再婚了。
相亲那天,恰是大雪后的正月,天气冷得出奇。我跟随爷爷奶奶去凑了热闹。新二婶高高瘦瘦,一头染成红的小卷发,不苟言笑。在她答应说只养巧巧,不生娃之后,两家就成了亲家,巧巧忽然多了一个妈。
二叔禁止巧巧和二婶接触,强行让她喊新二婶为妈妈。巧巧不屑,人前会喊妈,人后称呼她为“家里那女人”。私下里依旧偷偷去见自己的亲妈。
再说之前,自从二婶离开后,巧巧的成绩一落千丈,高中去了一个偏僻的普通高中念书,大学去了技术学院混日子,能不待在家里,绝不回来。她的不想回家是不愿意见到令她讨厌的人,我的不想回家则是不愿意那些我藏了很深的记忆被家里沉闷的气氛勾兑出来。
巧巧大学二年级时,二叔和她抱怨学费太贵,她又不认真学习。巧巧很生气,和二叔大吵了一架,说太贵就退学,然后躲进了三楼房间,饭也不吃了。二叔气得不行,骂骂咧咧一晚上,第二日凌晨6点,却在楼下卫生间给巧巧打电话,说书还是要念的。巧巧没理会,义无反顾去学校申请了退学。
我念大学是每两周回家一次,时常见不到巧巧。得知巧巧退学,就问她为什么。巧巧说她妈妈在云南开了一家客栈,她要去找她了。
我那会消息闭塞,不知道原二婶的情况,听巧巧这么说,以为是二婶的日子终于好了,反而替巧巧开心起来。
巧巧去了云南一个多月,回来后见了我一面,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心里担忧,问她怎么了,她只是笑笑,说过几天还要去上海,同学给她找了新工作。
我那时快毕业了,进了一家动画公司,日复一日写着枯燥单调的动画剧本,对巧巧的四处奔波特为羡慕。
直到隔年,我和娘正在家里打扫卫生,巧巧来到了我家,脸上是若有似无的微笑。我却心里一沉。那种强忍着难受假装什么事都没有的笑容我太熟悉了。我开口问她,她说家里那女人家务活都扔给她干。我再问,巧巧却是哭了起来。
她边哭边说,哭得人酸涩难耐,我才知道,她去云南和上海都是骗人的。事实真相是,那会二婶被朋友忽悠去了广西,进了传销组织。二婶又把巧巧骗了过去。
广西离浙江那么远,巧巧人生地不熟,手机、身份证和钱都被没收,每天被使唤着扫地洗碗,一日三餐都吃不饱,有几次饿得厉害了,跑去垃圾桶找剩食。后来借口发展下线,她回了浙江,却又担心二婶在那边被欺负,又回去了广西一趟把二婶给弄了回来。
她们俩最终是如何逃脱的,我没有问。我只是想到她第一次从广西回来见我的那一天,那满腹的心事,还有想象她边哭边翻垃圾桶的情形就特别难受。
当你有了无法言喻的伤痛,不愿被别人知晓并提及,你就能明白为什么要沉默。
二婶回来后,住在了娘家,越发得无形状。巧巧数次在我面前提起二婶时,都是咬牙切齿,但二婶遇到麻烦时,她却又不能真的撇下她不管。
巧巧在自己家也是矛盾重重。新二婶和原来的丈夫有个儿子,从念书、到后来的娶媳妇都是二叔在贴补。巧巧就很生气,背后骂二叔太傻,但她自己手里没钱吃饭,却又咬死不肯和二叔开口。二叔就只好趁新二婶不在的时候,塞给巧巧一些零花。
他们父女俩的倔劲,太过相似。新二婶只要从中稍一挑拨,便是一顿吵。
巧巧做的最长的一份工作是镇上电影院里的服务员,一周三班倒,薪资微薄。辞职后其余工作每份都做不长。钱多一天就多玩一天,少一天就在外面逛一天,能不在家待着就不待着。
二婶依然在惹麻烦。她和邻村的一个汉子相亲,草草了事,结婚后发现汉子有些傻。傻也就算了,还会对她发火。二婶想离婚,拿了东西回娘家住,汉子的堂兄不罢休,每天带着一群人去二婶娘家砸门威胁,要求她出离婚费。
二婶害怕,找巧巧解决。巧巧就报了警。警察来了,哄劝一番,闹事的当天回去了,第二天照样来,只是门不砸了,换成可劲的拍,一边拍一边大声骂。
邻里乡亲住着,谁都要脸要皮,巧巧气得向我哭诉,说这样的老妈她不想要了。但回头还是问我,怎样才能帮她妈妈解决问题。
巧巧对二婶又爱又恨,她说她妈妈这辈子后悔了几百次,好了伤疤忘了疼,然后继续做后悔的事。但那又能怎么办,她又不能弃她不顾。
巧巧说过,知道的太多,不会快乐,她又何尝不想哭。她说自己很容易愤怒,也很容易冷静,也会时常感动,但从头到尾学会的,只有为难自己而已。
现在二婶依然没有归宿,但巧巧一如既往地在看似没有尽头的苦涩生活里寻找快乐。她上个月跟着朋友去旅行,在朋友圈里写道,“还记得好多年前,在鹳山上,那个算命的说,你以后会远走高飞。我一直以为说的是你,很多年后我发现说的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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