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说的秘密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在哪里？在我的身体感觉和我的表达之间，在我的愤怒和我的渴望之间。

很多年前一位同事和我开玩笑，说我有英雄气概。我感到惊讶，没有把这个当回事。最近在工作中看到别人许多曲里拐弯的愤怒表达，对我很有触动，我就地取材，自我觉察，好好地看自己的这个面向和阴影。认真探索下来，联系上了许多人格的学习内容，包括全能自恋的理所当然，边缘性的非黑即白，爱恨分明等等的倾向。而愤怒后面恐惧和战斗的觉察与整合花费了我最多的精力与练习，还联系到了个人的多个历史码头。写这篇文章时，我对于我的愤怒模式的解释是一直以来，我的神经回路里有一个小婴儿在抗议：“我要活，我要活着，我要活下去”。

老师说以愤怒不假思索对外反击的话，是人类最原始的爬虫脑指挥个体对于危险的反应之一。另外两种爬虫脑的对于危险的决定是逃跑和僵住。由于进化的缘故，人类比其它哺乳动物相比，被配备了更为高级的大脑边缘系统和前额叶行政脑来调节耐受阈值，进行理性判断，或控制或压抑来进行更高级别的防卫反应。

我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的家庭里，愤怒被认为是野蛮的情绪，令人羞耻，而女性更不可以有。和大多数人一样，我的父母和祖父母辈都不知道可以学习管理自己的愤怒情绪，并且有界线地表达它这件事儿。家庭里的每个人都对愤怒有不一样的应对姿态和使用策略。如果没有学习，很难在这样一个中国式三代同堂的复杂家庭中清晰自己和他人的界线，知道什么不是自己需要扛的情绪或问题。

我是家里两代人第一个女婴。为了我的出生，我的爷爷特地和奶奶一起去吃了一顿好的来庆祝。我记忆中爷爷是唯一给我无条件的爱的亲人。那个时候家人四散在各地。我父母在新疆支边，叔叔去江西插队，爷爷在长兴岛下放。我3个月大时，妈妈只好产后回了新疆，把我留在上海祖父母家抚养。不知道是不是奶奶工作太忙，不会带孩子的原因，我8个月时被送出去一个上海的家庭寄养。据说外婆每周会去寄养的地方看我，我不记得了。我后来听说我两岁不到时从寄养家的楼梯上摔了下来，发起了高烧，寄养的人家吓得怎么也不肯再帮忙了，只好接着由祖父母接回来自己抚养。这一年，我的弟弟出生了，被妈妈带去新疆，身体很不好，又被送回上海，由外婆带。我的记忆从幼儿园才开始有。我记得我是一个安静顺从的小孩，体弱多病，只要有书或玩具我自己可以待半天不需要大人。我不太清晰我是姐姐，我还有个弟弟。爷爷奶奶带着我过了一段安宁的童年生活。等到我刚上小学一年级时，家里决定我和弟弟由爸妈带去新疆自己带。爷爷奶奶特地请了裁缝用一条羊毛毯子替我们两个分别做了一件派克大衣。裹得严严实实后，我们两个坐了三天四夜的绿皮火车和将近一天的大卡车到了石河子。我们住在爸爸单位的后院里，但我不喜欢新疆冰天雪地的环境。上学第一天，我爸爸忘了去接我放学。我糊里糊涂跟着同学走回家的方向，却找不到家，吓得我在一片有房子的空地上哭。我的妈妈听到小孩子哭声，寻着声音找到了我。我当时只知道爸妈有许多规矩，对我和弟弟有许多新的要求，还会打小孩，我对他们感到陌生和害怕。苏联人在边境集结军队的事件“救出”了我。在新疆生活三个月后，我和弟弟被爸爸托朋友送回了上海，分别继续被爷爷奶奶和外婆外公抚养。回上海的路上，我和弟弟晚上睡在绿皮火车座位下面的地上，带我们回来的老爷爷也不管。回到爷爷奶奶家，我第一觉从床上醒来，拥着被子坐起来，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我11岁时，父母终于工作调回到了上海，弟弟也从外婆家搬回，叔叔也在家里成家，一大家子住在两层楼的三间屋子里。爷爷奶奶疼我，带我住在几个平米只能放一张床的屋子里。爸妈带弟弟，叔叔和婶婶住两间正屋。阖家聚在一起后，本该是亲慈子孝，其乐融融，我的日子却难过了，开始了30多年阴郁却不自知压抑扭曲有多少的日子。父亲对于早早被父母送去支边，遭受苦难和右派下放的经历耿耿于怀。我后来猜测他经历里有创伤经验。看见我的祖父母十分宠爱我，经常背着父母给我塞吃的东西，我的母亲暗自不满我和爷爷奶奶比较亲近。在她的挑动下，为了和祖父母争夺对我的掌控权，父亲常常向祖父母发飙发难，引起冲突。这样的情况成了常态。我懵懂中觉得很害怕和羞耻，也有愧疚感，对父母逐渐退缩关闭我的真实感受，我的亲生父母在我的感受里变成是电影里的凶恶继父母。因此我从来不喜欢我的少年时代，尽管我的学习成绩很好，考进了赫赫有名的好学校，鼓励女生自立自强，还参加许多课外活动，比如演话剧，合唱团，组织文艺演出，接待国外学校来访。我表面上和其它同学表面上看上去一样过着豆蔻年华，可是我却满腹心事，无法象其他同学一样自然地说起家人和家事。我总是担心回到家又会说错话，做错人，引起什么风波，让自己挨打，让爷爷奶奶被气到，我阅读大量的文学作品，从主人公身上的忧愁和愤怒以及复仇获得共鸣。我隐藏自己对父母的不满和敌意，他们可以管我的躯壳和举止我却从不和他们说真心话。

海灵格说，每个孩子对父母都是忠诚的。我心里一直希望父母是接纳我天生的样子的。他们的一点肯定和慈爱，我都记得。一个人的心怎么能分成两半，一半依恋渴望接纳，一半警惕怀疑愤怒。心底对父母的依赖的这一半使得直到42岁我才从家里搬出来独自住。我对他们并不亲密，却放弃了自主权，许多自己该管的事情由他们决定。我自己忙于工作，那是一片父母干涉不到的地带，业余时间沉浸在各式忙碌的文艺和社交生活。回到家，我继续做我阳奉阴违的小孩和孝顺的女儿。我花钱带父母旅游，帮他们还房贷，为家里添置东西，希望通过讨好，可以让他们接受我和认可我的忠诚。我不知道我无法改变他们的过往和观念，也并没有获得我期待的认可。我后来知道这两样其实是我自己可以为自己做的。

我的愤怒十分狡猾，它释放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场景里，比如对服务和商品的投诉。它也成功地通过外在事件比如工作上的问题，社会争议议题，提醒我看到它。我以为这股能量被扫出屋子了，其实它象火山熔岩，不断地在身体上汹涌积聚。当我自以为拥有最精密的铜墙铁壁，可以以我的思维将其驯服，它却在我的身体上，作为躯体化的症状反应了出来。30岁时，我被诊断出胆结石。在结石严重干扰生活十几年后我不得不接受摘除胆囊的手术。但愤怒的功课并未随着手术而完成。每一种疾病认真探索后都能找到它对人的提醒和象征意义。在肝胆中的怒火是一种生发的能量，压抑这种能量，致使它结晶化成黑色的石头，变得象火山石一样。学习愤怒，我付出了身体的代价。

萨提亚的冰山理论说每一种情绪的下面都有一个观点。愤怒也不例外。不管是什么事件触发，愤怒下的观点都是“我受到了伤害，我有危险，你是错的”。这个观点是在一个人的历史上形成的。然后杯弓蛇影，会一再被拉回到过去卡住的情景，作出相似的防御行为，并且将不相干的别人投射成“加害者”。愤怒和悲伤会互成前景和背景，掩盖自己的无力感和恐惧。取决于对于愤怒的观点，在不同阶段，我会采取不一样的防御模式和不良沟通姿态。比如我成年后从家里搬出去住，就比较敢和父母顶嘴了，学了点心理学，有了新的观念，以为自己有理，甚至还与爸爸吵到不欢而散，气得横膈膜抽筋的时候。发完脾气指责完别人，我会自恨，恨自己学了这么多，仍旧有愤怒的情绪，也不能更好地处理愤怒的情绪。

我的重要功课是因恋爱才显现出来。我有没头没脑仅凭吸引力和热情就试着迅速交往的恋情，也有天南地北通过书信或电话交流百样话题，却独独不谈恋情的异性友谊。我分不清异性友爱还是激情恋爱的界线。我对待他们共同的模式是一旦我猜测他们对我们的关系不确定，就会遭到我的怀疑。童年的码头让我对感情表达十分谨慎，也很含蓄，有时甚至混乱。他们若不及时回复我，或试图微妙地延迟回复来操控我，这触动了我的伤口，我渐渐以冷淡疏远的方式将对方推开甚至切断联系。简单地说，我还没有怎么形成亲密关系，享受太多浪漫，就进行抗议并直接离场了。

这种冷切的愤怒表达方式来自于哪里呢？2013年，我在情感工作十分压抑痛苦的人生谷底开始了前往心灵深处的成长探索和学习，答案才抽丝剥茧般一样一样地呈现出来。2013年底，我的爸爸因为我辞去工作，感到十分丢脸，大发雷霆，打了我。我一怒之下在一周内打包搬出了家。紧接着又一次恋爱失败后，我一个人站在路边的公车站上，想着这真是无依无持的人生境地啊。2014年夏末，我参加了加拿大海文的游学课程，在去加拿大的飞机上，我循环播放着周杰伦的《不能说的秘密》主题曲，因为歌词里说“你说把爱放下会走得更远，或许命运的签，只让我们相遇，只相恋这一季。”回国后，我决定正式开始中国海文的国际心理谘商文凭学习。随着我的好奇心，同时我也开始学习专业的萨提亚家庭转化治疗。2018年，在海文和萨提亚学习过半后，我无意看到精神分析的一本书，了解到一种叫母婴依恋的创伤，顺着这个线索，联系到我的历史我开始了生物能躯体动力分析的学习。母婴关系中断时，婴儿尚在前语言期，还没有表征记忆，比如图像或语言表达能力。两岁前婴儿自体形成时期的身体能量，感官，肌肉，情绪功能需要母亲来调节。和母亲连接中断或母亲回应不佳，婴儿无法处理自身的恐惧和无助感，通过与身体和感受解离来保护自己的绝望和悲伤。这种依恋关系的创伤印记在身体神经回路和肌肉里面，无法以语言图像记忆和表达，却对成人后许多情感连接和压力管理的能力产生影响。依恋关系创伤带来的后果象一条隐秘的主线影响着我成长的许多层面，影响我与自己感受连接，也影响着与别人建立亲密的互动愿望和能力。

在我开始海文和萨提亚专业班的学习，并且做了很多次包括肢体工作的个案后，我从一个身体知觉，情感情绪冷冻的人，一点一点缓了过来。我和父母的关系也因为连接到自己的疼惜和关爱，更清晰界线而变得温暖。我逐渐明白我以前并不知道亲密在情感上，感官知觉上是怎样的。我记得有一位朋友曾说和我一起可以讲很私密的话，关系很近，却不亲。我现在明白为什么了。我也逐渐知道我曾对界线的模糊，包括精力和体力界线，吃东西份量的界线，直到身体生病了。我运动本体感觉较弱，常常会莫名摔跤和撞伤。在人际互动界线上，有时候我明明很累，却无法拒绝别人的请求。我总是及时对他人作出回应，不顾自己的需求，同时也需要恋人及时回应我，人们出于各种原因延迟回复，我升起强烈的愤怒和悲伤。我重复婴儿期的模式，不去核对，瞬间通过冻结感受，将愤怒和悲伤能量卡在身体里，来回往复。我最终的愤怒表达就是不发一言，和别人切断一切联系，就像对母亲的绝望，并不再连接。用速冻的方式去冰封自己的感受，居然让我感到异样的摧毁自己和别人的力量，视关系之死如归。我进入了一种关闭的防御模式，也启动了指责他人和自恨的循环，我知道我的心在萎缩麻木。

创伤的应激反应模式仍旧潜伏着，并未被我觉察到。但无意识中，我没有放弃了解更多，我如饥似渴地学习更多，这帮助我走出死循环。我自问我的生命就活成这样吗？活成鲍比医生亲子关系中断创伤实验的小猴子，被关在笼子里，孤单地拿头去撞笼子吗？老师说并不存在一样东西叫过去。过去的体验掺杂在当下。我们的选择来自于当下。相信我，做出和过往不一样的选择并不容易。佛家说的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之苦，我深切体会，急于解脱。一开始的学习落入了追求“修道上的唯物”。我在工作的同时在业余时间修习几个专业心理谘商的证书。上课给了我启发和帮助，并且打开很多门。但课后自处和相处，在各种关系中，一感觉痛，我又开始原路返回。我虽然学到即时看到自己，而且对自己和他人情绪能量特别敏感，却对自己的反应更加自责，对自己和他人的情绪的能量担心不已。我懂得了依恋创伤的概念，但创伤的应激反应情绪模式并未被我觉察到。

我记得萨提亚模式讲到，改变的几个阶段是从增加新的视角开始的，必然经过混乱的阶段。从理解到有抱持的能力是在一个又一个的在当下不断地调节和稳住的。当我感到无力，孤单，悲伤或受伤时，对于自己情绪和自我防卫模式的接纳并不一蹴而就。我不仅需要有足够的冒险精神，有意愿向人承认；也需有足够的耐心，允许自己在防卫里待着，看见它。等待自己联接上信心和爱的能力，容纳并抱持住自己的状态。在我之前写的关于悲伤的文章里我曾说过，在情绪起来的时候，不去分析自己，很重要。分析给我带来更多的压力和焦虑，是自恨导向的。依恋创伤疗愈仅靠谈话治疗效果不佳。程序性记忆的浮现和转化需要在身体上开展。我改变了学习一定要取得专业咨询师资格的决定，参加了为期两年的躯体动力生物能分析成长课程。老师帮助我释放卡住的能量，并做了许多能量和行动上的完型处理。由于创伤的缘故，我会无意识屏住呼吸，平时的呼吸会比较浅。这需要我时时觉察，实时有意识地大口呼吸。一些带呼吸的唱诵对于我的面部，喉咙肩膀胸腔的肌肉放松有帮助，为顺畅的呼吸做好准备。我很高兴我没有放弃自己，在内在探索的旅程中总是选到好老师。这真是一种建立“安全”连接的方式。

我看到的关于创伤和命运最有力量的表述是“关于苦痛的理解可以从个人童年被遗弃出发，视之为创伤和疗愈的起点，也可以从原型的英雄之旅作为起点，视之为生命创新的必要初始。假如我必须在毫无准备，毫无能力状态下与至亲至爱分离，我必须经历权威的指责压制，不得不在家庭权力斗争中求生存，我现在对于这些经历的意义是怎样理解的？每一次回顾，我仍旧会唤起阴郁，压抑和愤怒的感受。同时，在当下我感到有一种力量从死亡般的幽谷里升起，推动我向内向深探索，不懈地广泛学习，不畏情感痛苦的淬炼，渐渐得以接触到我自己内心爱的火苗。我体验到自己浴火重生的经历，我也开始相信其他人也有自己的资源和机会，并不需要我来拯救。另一方面，我也赞叹稚嫩婴儿时的我，和当时采取的防卫姿态，一次又一次地帮我度过无助和痛苦，活了下来。

我的英雄之旅从8个月大开始，在我48岁时，我首先点燃的是希望的火把。我的经历就象这首叫《旅程》的首诗描绘的：

有一天你終於明白必須要去做的事,

並且開始去做

雖然周遭的聲音不停地教唆忠告,

雖然整棟房子開始搖晃!

腳踝上你仍然感受到昔日的拉扯.

救我呀 ...

那些聲音哭訴著.

你沒有停止腳步,

你知道必須要做的事.

雖然強風用嚴酷的手指試探著根基,

雖然他們一片愁雲慘霧.

時間已經太遲,

又是瘋狂一夜!

只見前方道路荊棘滿佈,

但一點又一點,

當他們的聲音漸漸遠去,

穿越層層雲霧,

星星開始點燃.

有一個新的聲音,

你慢慢認得那是你自己的聲音.

這聲音與你相伴,

當你一步又一步深入這個世界,

決心去做你唯一能做的一件事,

決心去救你唯一能救的一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