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娶上媳妇了?”
邯羽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给呛死。
上原脸上的笑意更甚,索性将人往怀中一搂,“是,好不容易才骗来的。”
邯羽又呛了一口,咳得一张白净的小脸通红。心道,这老头什么眼神这是!
庹伯复又细细打量了邯羽一番,“我怎么瞧着有点儿眼熟……”
上原揽着邯羽进门,边走边回头道:“大约这便是传说中的夫妻相吧!”
邯羽闻言一个趔趄,差点在门槛上栽了跟头。
庹伯见状,一张坑坑洼洼的老脸顿时神色大变。他蹒跚挪着步,比谁都还紧张,“小心些,别摔着了。要是肚里装了个娃娃,这一摔还不得给摔没咯!”
南沙军的帅闻言直接笑裂了,孰料回头便挨了刚过门的“新媳妇”一记眼刀,立马就让他收敛了得意忘形,老实了。
庹伯虽然老眼昏花,分不清公母、辨不明雌雄,但二人之间这点儿亲密无间的小动作却没能逃过他的老花眼。
他边关府门边兀自念叨着,“老太爷诶,你可没想到吧!小主子他人高马大,居然是个怕媳妇儿的主!两口子感情好啊!好!好!感情好,抱孙子!”
邯羽闻言登时顿了脚步,四下张望唯觉瘆得慌。他凑到上原耳畔,小声道:“他这神神叨叨的,我怎么觉得怪吓人的!”
上原低着头边听他咬耳朵边揽着他往里走,“这几百年来,都是庹伯一个人看着这宅子,也不得个人说说话。”
“那也不兴和死人说那么多话的,瘆人!”
“他是我爹的忠仆,年纪也大了。莫要计较这些小事。”
邯羽嗯了一声,“这是你家,你说了算。”
庹伯虽然眼睛不好使,但耳朵还成,他跟在后头扬声道:“说什么傻话呢!嫁进了丘家门,这里就是你家。”
少年郎回头掐着嗓门做作地高声应了一句,“这不还没拜天地呢!”
“哟!”庹伯抬手颤颤巍巍地指着上原,“小主子诶!别犯浑哟!这事要是让老太爷知道了,你是要挨揍的!”
胡言乱语到了这个份上,上原自己也听不下去了。他哭笑不得,但他同一个黄土埋到脖子根的老头也着实没什么好争辩的,只得搪塞道:“知道了!改日就办!”
他拽着邯羽转身就走,快步走在了那条熟悉而又陌生的青石小道上,将身后的脚步声越抛越远。
魔都城的冬天不如柜山那般寒冷,正殿外的大槐树依旧点缀着稀疏的绿叶。行到故地,邯羽不禁停下了脚步,站在树下发起了呆。
还是那颗参天的大槐树。彼时,她觉得它大极了,抬头看怎么都望不到顶端,好似能遮天蔽日。
时光仿佛倒退了千年,也是在这颗大树前,她见到了廊下走出了个一席青衫的好看哥哥。
“父亲在殿内同人谈话,让我出来照看个小妹妹。”男孩儿走了过来,上下打量着她,“你就是小露儿吧!”
小姑娘撅起的小嘴都能挂上个油壶了,当即伸出了两根又短又胖的手指在他眼前比划,“我不小!我两百岁了!”她继而两手往那根本不存在的腰上一叉,气势十足地道,“还有,小露儿是你能随便叫的吗?你又是谁?”
说话间,男孩儿已经走到了她跟前。小姑娘猛然发现自己在体格上根本不是对方的对手,嚣张的气焰瞬时便灭得连烟都不剩了。
她有些胆怯地仰头看着这个比自己高出了一个头都要多的男孩儿,阴影笼罩在他的头顶,让他看起来有点儿黑。她眨了眨眼睛,说话声都不禁小了,“哥哥们说了,让我不要跟陌生人说话。你……你是何人?”
“我不是陌生人。”
男孩儿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顶,然而这安抚似的触碰却让小姑娘吓得瑟缩了一下。
他笑了起来,“沙伯伯说的没错,你怕生得很。”他唔了一声,笑得更为肆意,“我叫上原。我比你大些,也是你的哥哥。”
“哥哥……”小姑娘兀自叨叨,“哥哥……”她的眉头紧锁,“可是……可是,我不认得你啊!”
“那么现在你认得了。”
小姑娘:“……”
“今日天阴,又冷。”他抬头看了看天,然后认真地问她,“你冷吗?”
小姑娘拘谨地摇了摇头。
“不冷?”
男孩儿似是不信,伸出手去探她的掌心,摸到的是一层冰冷的汗渍。
“还说不冷!”他靠近了她些许,“这处风大,我带你去树下躲一躲!”
男孩儿往她身前一挡,便像是一堵墙一般。他推着她,她便也不得不往大树底下退。她退得不情不愿,因为她觉得有这堵墙在身前挡风,自己其实一点儿都不冷!
头顶的树叶沙沙响,小姑娘一抬头,便见到了头顶有青丝在飘扬,就像大树的枝杈一样,一通张牙舞爪的乱颤。
她觉得这位好看哥哥的模样有些好笑,活像泛天山那些被风吹得炸毛的大鸟!
男孩儿推着她绕着大树转了半圈,这才找到了个避风的当口。他舒了一口气,退到了树根旁,理了理自己的头发,独自缓了缓被冻麻了的后背。
树的另一边是别样的风景。对于这个年纪的小孩来说,什么都新鲜。小姑娘东张西望了起来,整个人都不太安分。没过一会儿,她就管不住自己的腿脚,开始跑了起来。
“慢点儿跑!”男孩儿拿她没有办法,只得跟在后头追,“你会摔倒的!”
她似乎还挺喜欢这样的追逐嬉戏,人来疯般跑得更野了。
嬉笑声洋洋洒洒,满落庭院。
男孩儿的身量要大上许多,怎会跑不过一个小丫头。但他却跺着小碎步追在她身后,时不时还抬起双手做爪子,扮猛兽吓唬她,脸上挂着的却是掩都掩不住的嬉笑。
有一滴雨落了一下了,接二连三。她止了脚步,一抬头,又一个硕大的雨点子砸了下来,恰巧落在了她的鼻尖。
一双杏仁大小的丹凤眼瞬间变成了滑稽的对眼,小姑娘懵了一瞬,随即乐开了花,“下雨了呢,原哥哥!”
下个雨罢了,有什么好开心的!
男孩儿瘪了瘪嘴。他最不喜欢这种阴沉沉还湿哒哒的鬼天气了。艳阳高照的晴好日子才叫人舒坦!
身前的小姑娘已经自己玩开了。
“看,好多的蜻蜓!”她伸出手往空中捞了一把,“蜻蜓!比我的手还要大的蜻蜓!”
男孩儿亦不喜欢蜻蜓。一来是因为那东西长得丑,二来那东西一出现便就意味着鬼天气又来了。
小姑娘已经开始扑棱了,像扑蝴蝶一般扑着蜻蜓。
还真是个特别的小姑娘!她也不嫌那东西丑巴!
鬼使神差般,他伸出了一只脚,清涩却目标明确地探向了她红色的裙边。
……
“是你!”邯羽猛然回头,“是你伸脚绊我,我才摔了一身的泥巴!”
上原愣了一瞬,思绪跟着流转回了那个初见的潇潇雨日。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了那桩年少无知时干的坏事来。
他顿时就结巴了,“我……我那时……”
“我手掌都摔得破皮了!”邯羽抡起脚就要往他身上踹,“你这男人心眼怎么这么坏!我那时还是个小姑娘呢!”
堂堂一军之帅窘迫得直结巴,“我……”
眼珠子溜溜一转,邯羽茅塞顿开。他抬起了一边的眉毛,促狭之意昭昭,“你老实说,是不是那个时候就看上我了?”
“我……”他顿了半晌才垂头叹了一口气,“大约便是吧!”
“什么叫大约便是!”邯羽对这个答案显然不甚满意,“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你这个男人怎么总是婆婆妈妈的。什么时候才能爽快些?”
上原还在兀自回忆着那段十分遥远的过往,那些被淡忘的事情悉数浮现在脑海中,直至那一抹微不可查还被淹没在岁月中的悸动一晃而过。
是了,他是喜欢她的,一直都喜欢。因为喜欢,才会与她嬉戏,才会在一瞬间不受控地想要去捉弄她。他的爱,也许便是在他不自知的情况下生于初见的那一日。
邯羽还没等来回答,便被猛然拉入了怀抱。他感受到了对方臂弯上的力量,却仍在不知足地追问着:“你还不老实交代!”
“是!”上原掷地有声道,“是我干的。我想让你听我的话。你不听话,我就想给你点儿教训!”
“谁问你这个了!”他十分不满他的闪烁其词,整个人都开始在他的怀里拧巴了起来。
“我想让你记住……”上原顿了顿,这才卸了一口气,如释重负般地道,“记住我……”
邯羽这才停止了挣扎。他的下巴搁在了上原的肩头,顿觉浑身都舒坦得不行,遂还生出了一番感慨,“那时候真好!”
南沙军的帅闻言默了。
那时,他们还都是孩子,无忧无虑,可以尽情地在这槐树底下嬉戏打闹。而今,再站在这颗树下,他们却得为生存而苦恼。
他给不了邯羽那般安稳的生活,却还是想要将他困在这座四面漏风的老宅子里。
邯羽靠着他的肩头,想的却是其他。往事一幕一幕,点点滴滴,变得越来越清晰。那一日,何尝又不是她生出懵懂情愫的伊始。
她那一生过得很苦。即便是那点世俗的念想,她都不敢去奢望。
然而现在,他只想放肆地去爱他,亲手抚平他心头那些看不见的伤痕。那是她亲手留下的,也是她那一生临到末了时最痛彻的悔悟。
邯羽枕着上原的肩头,眸色中淌出了无尽的眷恋,“你让我在这里摔了个跟头,还流了那么多的血。既然我的血洒在了你家的地盘上,你总得给个说法。”
“我认!”上原斩钉截铁道,“一定认!我不赖账!”
“我其实挺后悔的,上原。如果那时抓紧些,我兴许还能给你们丘家留条血脉下来。”邯羽一声叹息,“现在,我可真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
“那时你隔三差五就要上战场,哪里有这个机会。即便是有了,也很难留得住。”他蹭着邯羽的鬓发安慰道,“不必纠结于此。这不是什么大事,你无需放在心上。”
“谁说这不是大事!我一踏进你家就觉得心虚。就连你家的家将都盼着我给丘家续香火。俗话说,百善孝为先,不孝有三,无后最大。”邯羽遂认真地看着他,“要不,你纳一房小妾得了!”
上原闻言一笑,促狭地问道:“你乐意?”
他粗粗一想,果断摇头,“我估计那小娘都很难活着过门。”
“那不就得了!”上原复又将他搂在了怀里,“不要去想那些没用的了。倒不如想一想,以后要怎么跟我过日子。”
“柴米油盐,洗衣做饭……”
“这些你会?”
邯羽哼了一鼻子,“跟我半点儿都沾不上边!所以,你就别指望了。老子是干大事的人,手里的屠刀除了屠牲口就只能用来杀敌,你可别想我拿它来切菜!”
南沙军的帅一瞬默了。
邯羽等了一会儿,没等来他的搭腔,遂就去看他,“发什么愣呢!怎么不说话?”他不确定道,“娘的,你不会真想让我提刀切菜给你做饭吧!”
“留在我身边,不好吗?”上原望着他,眉头深锁,“我只想把你拴在身边,哪儿不让你去。这一辈子,我哪儿都不想让你去!”
“又要绑起来?”他笑了,“这种事情只能在榻上干!要是平日里也这么干,那像什么话!”
“真的不行吗?”
“当然不行!那不就跟营地里那头狸力崽似的,你让老子的脸往哪儿搁!”
上原默了默,兀自喃喃,“可是我想把你绑在我身边,半步都不让你离开。”
“说什么糊涂话呢,我不就在这儿嘛,你不用上手绑我!”他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今天是怎么了,魔怔了吗?”
千言万语哽在喉间,上原抓住了他的手,牢牢地攥在了掌心。他不想让邯羽看到自己软弱的一面,但他实在是太难受了,仅是想一想那可能的分离,便让他觉得肝肠寸断。
从前,他总问她,“没有我,你可能行?”
然而他自己又何尝不知道,没有了朝露,自己亦不能行。
将人拥入怀中,上原闭上了发烫的双眼。他贪婪地想要留住他的一切,哪怕只是这短暂的一瞬。
紧贴着的胸膛战鼓雷鸣,邯羽觉察到了他的沉沉心事。他有点儿纳闷,却又觉得现在自己似乎只需要给他足够的慰藉便好。邯羽并不急于在此刻追问他,将他逼得那般紧。他们才刚回到魔都城,往后的日子还长着,还有很多的时间可以用来交心。
风斜斜,却吹不散蒙在眼前的愁云惨雾。
庹伯前脚刚跨进月亮门,后脚就被这伉俪情深的一幕逼得往后踉跄了一步。他贴着月亮门,真诚地感谢老天爷开恩赏了这段良缘,并由衷觉得这冷冷清清的丘家府再过一阵子就要热闹起来了。三代单传的老丘家,终于不用绝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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