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慢地,非常缓慢地,它在飘。
高高的花梗,一朵粉色的花在枝头,随风而动。
长梗在风中颤抖,它却是轻轻起舞模样,悠悠地,缓缓地,摇摆。
我坐在石板长凳上,吹着风,纳着凉。
它是群花中的一朵。
它们开在大雄宝殿前,开在玫瑰,月季,紫薇,茉莉花之间。
七月的天高云白,艳阳高照,热浪滚滚来。山上较城市温度低,山风不停地吹来。一阵一阵地,舒服极了。
有一只萨摩耶随主人经过,伫立在殿前许久,不愿离去。主人拉它,不动;拖之,一步三回头。浑身雪白的毛,在阳光里发亮,眼睛里满是不舍。
好可爱的一只小狗,看得我们全都笑了,居士笑了,法师笑了。大家哈哈大笑。
我坐在大雄宝殿前,观赏一朵花这是一座名为菩提寺的庙。
我与友人游玩至此,小住几天,静修。
寺庙在一座森林公园的山上,半山,可见大半个城市。
我们随法师行禅。一步一步,好像忽然间连走路都要从头开始学。
师父说当你觉知得到身体的每一经脉,迈出的步伐,平,缓,定,即使爬高山也如履平地。
行了两个小时后,坐在大雄宝殿前吹着山谷来的风,看着菩提树影婆娑,墨绿色的树叶在早晨的风中沙沙作响,散落一地的晨光,如梦初醒,醒来甚至舒畅。
殿内法师带领着居士们在唱《文殊师利菩萨祈请颂》——南无文殊师利菩萨,在那深广知识天空中,圆满智慧金轮所放光,消除一切众生愚昧暗,语自在佛妙音我顶礼。
并未深入去思考,只是随着唱诵的声音而轻轻拍打着桌面。
如果不去了解佛教的历史,传承过程,礼仪知识,那么即使身处寺庙也如入宝山而空手归。
人并不因为环境而自动变化,所有的改变都是主动地由内而外发生的。初入寺庙,因为气场的缘故,自然而然会感觉到心境趋向平和,但若非生出正见,善知识,最终仍无法阻止内心的躁动不安。
这道理其实是相通的:你认识一位名人不代表你自己也闻名,你认识了一位高人不代表你也因此成为高手,你认识了一位大师不代表你的修行有多高。
这是一个焦虑,不安,躁动的时代。
但,哪一个时代不是呢?不独这个时代如此,代代皆如此啊。
只是那些历史里的浮尘被时光的纱网过滤了,留下的大多是局外者无关痛痒的观察。
我们因身处其中,就感到疼痛的异常真实。我们的不安全感甚于祖先的不安全处境。
还有几人“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
让其他人为自己做出选择总是较轻松的。把责任推给别人也是很容易的。扪心自问,鞭策自己的路径总会遇到比直路更大的阻力。
我们仓促行事,潦草了事。开始时迷迷糊糊,结束时朦朦胧胧。
这是当代的弊病。我眼之所见只有症状,没有药方。
宗教信仰或许是一剂良药,但其效果终究因人而异。
我坐在大雄宝殿前,观赏一朵花曾向不同的法师请教学佛应当如何入门,得到的回答意外地类似——从自己的身体开始,与自己的身体对话。
初时感觉答案太过于简单而不可信,后来才明白,越是深刻的越是简单。高深莫测往往是伪装的外衣。
佛教面向众生,它不可能是极难懂的一种宗教,它定是平易近人的。只需要稍稍一想,便能理解了。
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山脚也是平地的。上山的路有千百条,窗子向四面八方打开。你可任意选择。至于能抵达何种高度,则看每个人的造化。
若连自己的身体也处理不好,何谈去建设自己的心灵,利他人之身心?
这些道理都是陈词滥调,却往往最难做到。所有的身病都是心病。
只“早睡早起”一条就难倒许多人。
“好好吃饭”这一条能解决多少无需有的烦恼心啊。
有多少人懂得与自己的身体相处,爱护它,与之交流,珍惜它有如小鸟珍惜自己的羽翼?
身体的不健康会延伸至脾性上的不适。身体的舒爽也会反应在心灵上的神清气爽。
学会了解自己的身体,观察它,记录它,治愈它,防护它,维护它,发展它。就是修行的开始与日常功课。
一个人若要去爱其他人,首先要学会自爱。人欲立人则需先立己。如果连自己的身体发肤都不在意,要何来与人共鸣,了解他人之所痛所恶所爱所恨?
可是,那些没有宗教信仰的人又何枝可依?
今天一位师兄问我法名是什么,我略脸红,“尚未皈依,没有法名。”
以往的师兄们都会惊讶——你既已到寺庙,何不皈依?然后与我列举皈依的种种好处。
我总是笑着点头而后继续我行我素,下次遇到另一位,故技重施,旧戏重演。
但从未遇到指责与非难。佛教有一点令我欢喜,它总是很宽容的,比其他教派的接纳度大许多。即使我来来往往于各个寺庙,倒也无人拒绝一位“不信教”的局外人。
但这一位师兄却说了番不同的话。
他说:“我也没有法名。这只是一个名号。皈依与不皈依,真的很大区别吗?有的人皈依了,但心与行动没有改变,仍不像佛弟子。就像领了驾照的人,也不是每一个都真的懂得驾驶车辆。又好比如,我没有电工执照,却还是可以修理寺庙里的电器。皈依与不皈依,关键在于心。若你在心中能明,行动上能持,皈依便只是形式而已。”
这一言,倒是与平日不同,令我颇为赞同。
信仰什么并没有那么重要,可以信佛,信道,信基督,信安拉。也可以什么宗教都不入,但总归要有一个理念。
如果用更日常的语言来说,就是要有梦想,有目标,有方向。
随波逐流总是很难避免的,可起码也选择一个宽广点的河顺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流下去,才有点意思嘛。
我坐在大雄宝殿前,观赏一朵花有个经典到泛滥的提问是“你快乐吗?”,提问第一次时候,人们通常说快乐,在第二遍时候有点不耐烦,第三遍时候就会有点犹豫。
可是更深入的发问该是:“什么让你快乐?”或者“什么让你不快乐?”
快乐也分很多种,口腹之乐,身体之乐,游戏之乐,音乐之乐,读书之乐,思考之乐,欲求得到满足之乐,夙愿终得实现之乐,物质财富之乐,精神心灵之乐......
有时候我在想,快乐也分等级吧,就像品味也有高低,情爱也有雅俗,快乐幸福也有深刻与肤浅之别吧。
满足于一般需求的人就要被指责吗?不一定。
在大漠里行走数日之人,突逢甘霖,心中狂喜。那种快乐,世上几人了解。那种快乐的目的地很简单,但达成的条件却异常艰辛。
又不是人人都要当英雄,当好汉,当天才,当明星。
可是如果人人都不愿意当英雄当好汉,甚至无人敬仰关心英雄好汉时候,就有点问题了。
有时候我们哀叹时代的浮躁与堕落,其实也很该哀叹知识分子精英分子的妥协与退让。当我们哀叹知识分子缩回自己的小小蜗居时候,不也该哀叹造成如此局面的背后原因吗。
一直以来我的理念是,参差不齐的多态生活方式,才是幸福之路。于个人如此,于大众也如此。
我坐在大雄宝殿前,观赏一朵花古罗马皇帝马可·奥勒留说过:给每个人选择,既有过高尚精神生活的自由,也有过平凡生活的自由。
最近在读第四遍《沉思录》。
这是一本由励精图治试图力挽狂澜最后还是失败的古罗马帝王奥勒留所写。他是在鞍马劳顿的路上写成的与自己的对话录。那是一个战乱不断,灾难频繁,洪水,地震,瘟疫,贫困的时期,个人再高贵的心灵勤奋的作业也无法挽救将倾倒的帝国大厦。历史已成定局,帝国早已灰飞烟灭,但留下来的这卷沉思日记,成为永恒的经典。
初读此书是在初中二年级,那时候写了一句读后感,引用了哲学家帕斯卡的话“人是一支有思想的芦苇,他不是可以任意注入液体的空瓶。”
高中一年级读第二遍,写的是:生活有比生存更高级的意义。
大学毕业一年后再读的感悟是:生命需要理性之光。
如今读第四遍,仍觉有新发现。
正如何怀宏老师在序中所说“这不是一本时髦的书,而是一本经久的书,买来不一定马上读,但一定有需要读它的时候。近两千年前有一个人写下来了它,再过两千年也一定还会有人去读它。”
在看了很多遍后我感觉,这是一本特别适合中年人读的书。少年的徘徊太细密而不够深入,中年的疑惑是经历了世事后的真实体会,建成了理念体系的地基后却还未完全盖好思想的大厦,在哪里添砖,哪里加泥,哪里立墙,还有待观察。《沉思录》则是一本思想大楼建设指导书。
它告诉我们何为良好生活,为什么要过那样的一种生活,应当成为一个怎样的人,如何才能成为那样的人。
“住宅,衣服,美貌......能够放弃也能够享受那些东西——这些东西是许多人太软弱以致既不能够放弃,又不能够有节制地享受的。而这种一方面能足够强健地承受,另一方面又能保持清醒的品质,正是一个拥有一颗完善的,不可战胜的灵魂的标志。”
书中的智慧之语比比皆是。
如果一个人对宇宙,生活,个人生出一种深刻的洞察力,他会更有体会话中的意义。很多事情都要出现,它们并不使每个人愉悦,而是使真正熟稔自然及其作品的人愉悦。
我想,等我到了而立之年,还应该再读一遍《沉思录》。我好奇那时候自己有什么样的看法。
我坐在大雄宝殿前,观赏一朵花缓慢地,非常缓慢地,它在风中摇曳。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感恩在七月末的火热天气里,有山风吹来。有菩提树,香樟树,梧桐树,银杏树生长在山上。有玫瑰,月季,凤仙花,百合花盛开在山寺的大雄宝殿前。
于是,我们可以看天上的云,赏殿前的花,读手中的书,念心中的佛。
隐退到自己的心中,那里有平静。
挖掘自己内心的井,挖得越深,泉水就越会汩汩而流。
以此文纪念在湖南怀化菩提寺的三天山居日子。感恩在那里遇到的人们。
我坐在大雄宝殿前,观赏一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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