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点四十五分,李澈从旅社的床上醒来,旅店的被褥略显单薄,越近凌晨越有凉意。所以闹钟一响,几乎是解脱似的爬起来,放弃装睡。简单的洗漱过后,背上背包拖上行李箱向巴士站出发——行李里大部分是给家里带的东西。九月份的六点,天已经微微亮起来了,虽然起得比平时早,但小城的空气清新微凉,走在熟悉的路上,心上都是舒适。
街上已经有一些人烟活动的迹象。包子铺,菜贩子,买菜的大妈,出来散步的老人,寻常而平静。
难得的假期,她从工作中懈下来,整个人也仿佛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软趴趴。忙时陀螺打转——紧迫得只容得下自己听上司口令做动作,思想像一把钳子一样牢牢咬紧工作中出现的问题直至解决——而容不下自己悲春伤秋思考人生——而做的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无非是商人搅动人们的欲望并从中谋利罢了,刺激欲望,收割欲望,获得金钱,然后自己也纵身跳入欲望漩涡。努力赚钱将欲望喂得更大,再任由它操纵自己更深。城市的每一寸钢筋混泥土,都散发着热浪,如蛇般吐露着若隐若现的细舌,令人感到压力。在她的记忆中,只有乡村的湿润泥土地可以让她踏实,可以从大地中感到接纳与滋养。
她的家在偏僻的山区,高铁之后转大巴到这个县城,再转进山的中巴才能抵达。山路不好走,基本只有常年往来其上的中巴司机可以游刃有余。久未归家的游子,或者新来的女婿,来县里读书的学生哥学生妹也都坐这趟车回去。从外面开了小轿车回来的人,往往都把车停在县城,然后携带大包小包坐巴士回家,有时候东西太多,巴士司机不乐意,便打电话叫家里骑摩托车来人或者雇个摩托车,驼回去一些。
这小城的格局从她认知以来,就没有变过,她闭上眼都能走个遍。城西的商业街是自己上学时常和朋友去的地方,买衣服,买盗版书,买盗版磁带,凑钱批发一堆小零食,拐角不起眼的地方,时不时还有卖画的店——卖那种印刷的画风淳朴的画,五毛钱可以买一张。而城东这边,则是政府机关,学校,医院。沿着这条街走到尽头右拐,就到巴士站,而巴士站再往前走十分钟,就是自己以前的高中。每次回家都要路过县城,然而仿佛故意似的,一次也没有回学校看过,眼下的混乱,与当时的单纯,差得实在让人心惊。
她不认可现在的工作,连同生活。不懂自己为何要假装兴奋融入这人流——衣服、包包、鞋子、香水、化妆品,深夜烧烤啤酒杯碰在一起,抄袭一样的梦碎,一遍又一遍;标配的黑眼圈和与之配套的衰老恐惧加高级眼霜;拿出来炫耀的情感,自找的折腾故作的精彩和沧桑:从未认真了解过一个人,在一起时不过是为了可以拿来炫耀,而分别时却又伤得那么真,那么晴天霹雳;人们讲千篇一律的话,用潮流的网络语言附和另一句潮流网络语言然后合群地、上道地大笑——更不知道自己离开这人流,可以去哪。难道自己当初这么拼命、这么不顾一切地想要来到的大都市,在初识的兴奋过后,剩下的竟只是这般荒芜。
进山的车每天只有两班,早上六点半和下午两点半,来回一趟需要四个小时。前一天晚上回到县城宾馆住下的她,已比发车时间提前15分钟到达车站了,在这样一个闭塞,游走于尘世喧嚣湍急节奏之外的小县城,这15分钟往往已经足够令你坐上前三排的好位置。
但今天是不同的,今天从车站一进门就发现不对劲了——每一个车窗的位置都已经安置了年轻的身影。“啊,中秋放三天。”她恍然大悟。内心拒绝接受自己自己将要站着回去的事实而行动迟缓。几乎要在车门掉头就走,天啊,难道要在这颠簸的山路站回去?自己可早就将挤地铁的筋骨在昨晚的旅店里卸下。只是理性告诉她:下午难道人就不多,难道就不需要站回去了——这情况,车票怕是早就被买光了。自己也是一秒都不想再迟要回到家。
本以为可以漫不经心,丢掉所有在大城市的生活技能、精明和坚强,在家乡瘫成一个头脑空白和四体不勤,靠本能就能活。
今天看来不行。今天不是以往的漫不经心,平淡无奇。这些如潮水一般来去的高中生便是这个小城最大的变数。
她上了车,走到车厢深处的过道站着,不多时,过道也挤满了人。头顶上的行李位已经摆满了书包,顾不得地板上的汽油渍和已经干掉的被乡亲们带上来的些许泥土,她将身上的大背包放在了地板上,她这一箱一包的配置也占了不少地方,周围的人,有意无意地咋舌给她听。松懈下来的神经懒得讲究,也懒得追究。
发车了。她手扒在邻近的座位,身体抵着过道另一旁的座椅,侧身对着车前进的方向,用手拉的力,屁股抵着座椅的力,来对抗车子行进过程中的刹车及抛弯的惯性。
路比以前的好走了,比印象中和心理准备上的颠簸要少一大半,车程还未过四分之一,她已经可以从手和屁股的注意力中解放出来,观察这些年轻的面孔。
虽然车上挤了满满当当的学生,可是一点都不喧嚣——大多数人都塞着耳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也有那么一两个,在颠簸中还坚持刷着抖音,眼睛不自知地睁大,看着这世界的新奇。
看着这青涩又飘忽世外的神情,她也想起自己的十六岁,带着耳机,不沟通——那是一个大人也还当你并没有长全,性子还有天然缺陷的年纪,偷得一个不沟通也不受责骂的自由——觉得全世界都不理解自己而犀利冷酷。在耳机里看世界,感受世界,有时是闭了眼听歌里的世界,有时是睁了眼,带着耳中音乐的情绪和预设,去理解眼前的视觉世界。耳朵没有听进大人言、外人言这个功能。压根没有。
是只有精神世界的十六岁。和眼前的这些十六岁,是一样的倔强纯真又绝美。
“真好。”她看着这些懵懂,在稚气和锐气之间进退的面孔,如此感叹到,并在这一声暗自感叹中,忽然领悟到“老了”是什么意思。“老了”就是,有走过的路了,有想回去再走一遍的路了,有想回去却再也回不去的路了。
她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这些小孩。坐最后一排正中间位置的的那个少年,在售票员过来收车费他一时找不到钱包时,在着急找到钱包的那几十秒间,你明明还看到他有一瞬从找钱包的急切与专注中游离出来,瞥了一眼旁边的人,希望自己并没有引起注意,同时又陡然生出一种惯性的无助的怨懑——为什么我要承受这些,为什么又是我出问题——如若不是完全确定自己买得起票,他几乎有放弃的借口——每一分尝试在他看来都是对自己贫穷的进一步验证,他害怕尝试,如同新长出来的肉害怕针刺。不是怕买不起票的着急,是怕别人以为他买不起票的着急。不是着急眼前的困窘,是着急心中假想的,可能的嘲弄。你看见他的双手在书包的各个夹袋之间粗糙而急躁地进出,用大的动静压过心里翻动的心情。而售票员只是在一旁静静地等着。
而他的左边你又可以看到一个完全无所谓的少爷,不一定多有钱,但必定物质生活无忧。他对周遭完全冷漠,他对保持礼貌购买车票这一程序,非常夹生,不自在。他并不习惯这样温和礼貌对人,兴许是受体内激素控制的狂躁十六岁。
女孩往往比男孩更不容易猜测。例如坐在右片座位倒数第三排靠近过道的女孩,你看不出她是贫穷还是只是性格谨小慎微,她抱着书包,面目平静,眉毛自然放松下沉,但她转动的眼眸和偶尔暗自深呼吸,依然出卖了她的满腹心事——然而即便是转动眼球也是悄悄的一瞬,大多数时候她都表现平静,使自己看起来是放空的状态。又例如最后一排坐在左边窗户旁的女孩,她塞着耳机望着窗外,眼神时而兀自亮起来,对窗外的景物仿若兴味盎然,时而陷入回忆,眼神飘飘,仿若在想,又仿若无所谓,谁也不知道摘下耳机,她是天真无邪,还是只爱自己的熟悉陌生人。
李澈此刻眼神中的包容、理解、羡慕,心中对着年岁的羡慕,不属于二十三岁,而更像来自六十三岁、七十三岁。确实是老了,倦了。
她环视一周,发现倒数二三排,一前一后坐着两个好看的男孩:一个刷着抖音,睁大了新奇的眼,而另一个,闭了眼睛靠着玻璃窗,枕着耳机里的音乐,吹着从窗缝里吹进来的微风,仿若睡了——这群小孩都带着耳机,有的努力入睡却受了车程颠簸的打扰,不过一昧努力闭着眼睛而已,有的真的睡着,便是真的睡功得了,呼呼大睡——唯有他睡得真迷醉哦。,。他游走在梦与醒的边缘,眉宇微蹙又舒展,在梦境与音乐间飘忽游弋,贪恋着窗缝中吹来的一抹清新。他的鼻翼他的嘴边微微扩张,感官有一丝清醒的满足和贪婪。而眼皮却沉沉耷拉,浓黑的睫毛微微卷着,眼角懒惓氤氲着梦境的浑圆安稳。
窗外山上的郁郁葱葱连接后退,如影像闪过,如走马灯晃过,这急速的飞驰,令这茂盛的绿,糊成一大面粗线条的绿。绿色在急速后退,失焦模糊,而这少年的脸如此清晰印证。仿佛不是我们在飞速离开,而是外面世界在不停转动,而他,才是不变的——一定是因为他入睡的神态过分安稳享受。你仿佛看得见拂在他脸上的清风无色,他吸进这清透山风,再呼出的气息,便带了一点他梦的混沌暖意。
大片的失焦的浓郁绿色作为背景映衬,少年这张轮廓分明却还沾着稚气的脸靠在棕褐色玻璃上,令人失神。
她是从不偷拍的。可是却听见自己心下欢喜。心里做出决定的前一秒,手已经按下拍照的按钮——要留住这静谧的时刻,要将他框住。
在她偷拍完不久,或许就是几十秒之间——她不太清楚,因为她偷偷打量起自己框住的那个片刻来,忘了周遭——他不知为何忽然失去了睡意,然后他的老年手机来了一个电话,他接着电话,眼神时而在车内游移,时而飘向窗外。不时还俯身埋到膝盖间去听这个电话。挂了电话他开始收拾他的耳机、智能机和老人机。
“他不听歌了吗?”她在心里好奇。下一秒他抬起头问她:“给你坐吧?”
她被这精准直接吓得愣了片刻,旋即又奇怪起来,车上这么多人为何独独让给自己呢?旁边便有一个昏昏欲睡的大叔。同时又有些做贼心虚:“没关系,没关系你坐吧。”
“哦。“他不知从何坚持,毕竟对方也只是个二十几岁的姐姐而已。他仿佛有些失望,仿佛一个挂心已久的计划被终止得明明白白,无计可施。他笨拙地将刚缠好的耳机线拉开,塞进耳朵,挪了挪屁股,调整姿势,双手抱胸,打算继续靠窗睡觉。你以为他睡去了,其实他闭上眼,身上脑中都是不爽利:”怎样才能把座位让出去呢,我想和那个姐姐说话。“这个念头来得很奇怪,却很清晰。眼睛闭上几十秒之后,想到了办法。他坐直身子,揉了揉眼睛,打量了一下周遭。问站在她旁边的大叔:“给你坐吧?”大叔高高兴兴地坐下了。
他便来到她的身旁。
她也感觉到,他来到身旁,不自觉站直了身子。十六岁来到她的身旁,她闻到十六岁的气息。故事是怎么开始起的头呢?既然在巴士上,应该是这样的,他问她:你坐到哪里下车啊?回家吗?你家在哪里?“
在十六岁的懵懂虎头少年面前,她感到不必拾起防备。她仿若像跟朋友聊天一样放松。问一句,答一句,他说一句,听一句。她觉得他仿佛是她的一个弟弟,但又远比真正的弟弟妹妹要好沟通,要礼貌,要小心靠近而让人感觉喜爱。
他讲起了篮球比赛、学习考试、学校只给带老人机,不给带智能机。
忽然又讲到“我觉得初三的生活过得好快乐啊。班主任也对我们很好。最后结束的时候,我起头带大家给班主任唱了一首《后来》,班主任都感动哭了。”
她被这没来由的讲述逗乐,一面又能深深体会成年人对于离别的悲观,更觉这情感真挚可爱。
他讲起他刚刚入学的高中生活,“刚开始的时候,老师要我们上讲台自我介绍。我上去唱了一首歌。哇,她们都被我迷住了哦。”她不禁笑出声:“迷住了,自己讲哦。”
他还说自己参加了篮球队,下个星期有和高年级的比赛,那些高年级的男孩放狠话,要赢他们二十分。“太嚣张了!太嚣张了,凭什么?我们要打他个落花流水!”又说“他们那些打篮球的,有很多女人看的喔。”她一面被“女人”这个词逗乐,看来女性在他心理的距离非常遥远,明明是同龄的女孩子,居然用“女人”这么陌生的词汇,大概尚未发现哪个女孩的机灵可爱,才模糊用着“女人”这个笼统的词语,一面有些吃惊,对男孩内心想吸引其他女孩子的心理自己竟然很在意,她听见自己给男孩浇了一盆冷水:“呵,很多女人看,那也得打得好呀。”
“那是那是。”他像是退让,又像是恢复了一个弟弟的听话懂事。“不过他们都好高啊,那些高二高三的。”同时恢复一个弟弟的烦恼。
她也恢复一个姐姐的理解:“是这样的,你们男孩子在这个年纪,差一岁,身高和身体力量都差很远的。”
“唉,好想快点长高。”弟弟还是烦恼。她连这烦恼也觉得可爱和羡慕:“没事的,多打篮球,一年就可以长很高了。”
他接受了这安慰:“嘿嘿。嗯?你有多高?“
她措手不及,她只在中学阶段以及很好的朋友之间谈论身高,“身高”似乎不是跟他这个年龄差的人该讨论的问题,跟他这个年龄差,仿佛总在中年人的灼灼目光下,谈论着考试、大学——当然这些他也问,在这些问题中,她才感觉符合她的预期,自己可以熟悉地端起知心姐姐的面具——然而他总问一些没来由的问题,令她实在只能放弃扮演,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居然落得难得的轻松——不过青春期的男生,都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吧,她心里想着。“161。“
他直起了身子,在拥挤的车厢里靠近她。她陡然生出一丝紧张来。他拿胸膛正对她的侧面,车在盘山路上飞驰,他努力使自己保持平衡,不时抵到她的手。她也不禁直起身子来,方便他比较——其实这摇晃的车厢中哪里比得准。他一手扶着扶手努力使自己稳住,一手轻轻触她的头顶,车身一跳,他的手跳起又放下,他便轻轻拍了她的头;他在颠簸的车厢中努力使自己的手保持与车厢地板水平而缓缓向自己的方向移动。他拿手在她的头顶到自己的脸颊反复地比。隔着衣服,她感觉到少年胸膛的温热,在这亲近的距离中,她不知如何举措,只有静静等候。故意半耷拉的眼皮,也没有挡住她双眸不自觉地看窗看人看地板,好填满这缝隙。
他比较出一个定论了,在自己的脸上记好她的身高了,又恢复双手拉头顶扶手,身体随车摇荡的站姿,轻轻笑起自己:“哈哈,我才168,真的好矮哦。哈哈。“
她也不禁笑起来。这身高比较,因为性别和年龄的差异,摆明了分不出优劣,纯粹是苍穹下两个孩子的身高,阳光下两粒种子发芽的高低——都直直面着太阳,只是好奇邻近的这一株,你晒得如何,你质地如何,你感觉可好?没有要去判断高低的心。真可爱。
他有止不住的好奇牵引他往前。他好奇
她的住址、老家、高中、大学、工作、年龄、身高、喜不喜欢唱歌、会不会说白话、喜不喜欢港片、喜欢什么饮料、下了班干什么。他问得很有礼貌,像个弟弟对姐姐的好奇,但这好奇又远超过了正常的范畴,他失去年龄界限地好奇着,自己都未察觉这全方位的攻势。他听见自己问她,有没有男朋友。同时听见自己的心陡然沉下来,在等一个答案。
他看见她眼眸转动了一下,她沉默了半晌。她张口正要回答。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回答,站在他们前面一个女孩子插进来——那个女孩子一直关注着这车厢内唯一的聊天,却一直不太能插进话,或者插进话却也不是很对题——她语调兴奋地高起来:“诶!小姐姐,我也很好奇你有没有男朋友。”说话间,她甚至不怕麻烦地挤过一个侧身隔在他们之间的人,真正地站到他们面前。他看着她眉头不易察觉的恼怒,看着那个女人大声地凑过来,暗暗摇头,自己等不到这答案了。
她心下是怜惜这个女孩的,前面的插话中,女孩习惯性地展示着自己父母离异的伤疤,凭着对朋友校园生活的听闻加入讨论,末了再加几句自己在社会中的糜烂和颓废生活——“你们是晚上十一点睡觉,我天天没有三点不会爬上床……以前我天天喝酒到两三点,酒你喝过吗?……你们知不知道自己有多幸福,当你出了社会,每一口饭都要自己挣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有多幸福了。”以此在人群中看见自己,保护自尊。
可是她实在对女孩的大嗓门喜欢不起来,觉得聒噪,觉得这嗓门在放大女孩的伤痛,令其更痛,大嗓门女孩所接触的社会伤痛文学更令她深陷自己的不幸,一时之间,她实在无计可施处,唯一能做的就是坚持对自怜自艾的抵制,不被它带偏,不附和。
她对大嗓门的女孩的问题保持了半晌沉默——这其实是男孩的问题,是他的好奇,她本意要回答,可是大嗓门女孩的嗓门太大,于是这又变成了大嗓门女孩的令人不愉悦的窥探。她在沉默的前段将自己本来的回答吞回独自,沉默的后段挣扎了一下是否真的不回答,毕竟只是两个孩子。她低下头去想,左边的头发从肩膀落下来,这掉落是这沉默中唯一的动静,小弟弟和小妹妹都被这沉默的温婉震撼,也第一次感觉到原来沉默可以由谁操持。这掉落的重量似乎给了她果决,她旋即抬起头来,既不看着大嗓门女孩,也不看着男孩,望着窗外微微笑了,带着可爱又带着坚决说:“我好像不是很想回答这个问题诶。“说完扬一扬眉,耸一耸肩表示这个话题结束了——她也被自己耸肩的活泼吓了一跳,好久没有这么轻快。
而他在一旁,在沉默中仍感到她思绪的流动,连她操持的沉默都摄人心魂。他静静等着,而这一刻唯一发生的,是她的长发从肩膀撒落,阳光在上面抹了些许光泽。这细微的感受让他感觉到,她是近到站在自己心边儿上了。从长发抬移视线,看见她抬起头,她望向窗外。仿佛窗外有乐章,她的呼吸都在和着乐章的节拍,她轻轻笑了,她的侧面很好看,她说话了,意料之外的遣词,温和但是坚定。他同时为这温和坚定以及青春美好倾倒。像被大片的美景正面轰击,必须承认,不由自主承认,是喜欢,是爱上了。他的心豁开一扇门,有风吹了进来。她接下来的举动,便都有了光。
大嗓门女孩可能从未受过这种平静而带着距离的拒绝。她无法胡搅蛮缠,却又觉得心有不甘,于是半试探半攻击地撂下一句:“小姐姐你好高冷哦。”李澈立马微笑着接上:不不不,我不高冷。她也像个同龄人一般置起气,暗想,就是不要接受这无名的冷漠罪。大嗓门女孩又自己演了一段独角戏:“哈哈哈,00后都有男朋友了,90后还没结婚。”对这样的嘲讽,她和男孩不约而同地沉默起来,大嗓门女孩很快也失去的兴味,刷起手机,和男朋友聊起天来。
他便和她接着聊天。他尽力展示着自己的生活,甚至连老人机里的照片都想给她看,说“其实我这手机拍照功能还可以,还挺清的吼。“嗯嗯,她微微点了点头,表面波动甚微,实际完全被那小小的屏幕摄住的心魂,只是不敢再靠近了,她知道,里面是他的高中生活,她也会看到她自己的,一直还心心念念着的纯真年代。
他还不懂攻势。他展示了一两张,见她没有如想象中凑过来,看起来并不十分兴奋的样子,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进退?该伸到她面前给她看吗?会不会唐突呢?说不定人家不想看?但是应该她也不会拒绝吧。那难道现在收起来?人家连看都还没看,自己这自顾自拿出来又自顾自收起算怎么回事儿?
男生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判断力是不够用的,第一次在跟人互动之前,有这么多思想活动前置。也第一次失去了外界参照,瞬间无可参考,只剩与她站着的这一点天地,而这天地的规则,尚不知是循何建立。
刚好翻到男生宿舍里的照片,算是救了他,顺势害羞又悻悻地收起了手机。
轮到她懊悔了,懊悔自己没有向前一步,错失了可以再次观看自己高中生活的时间裂缝。而这裂缝现在已经完全合上。她不由得更认真听他讲,以弥补自己的悔。
大嗓门女孩似乎很快忘了刚刚那沉默的孤立,从手机中抬起头,带着从手机里来的兴奋和短暂燃烧的快感,忽然问男孩:“你看我的脸,有没有护过肤。“男孩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毕竟他只是五线小县城,还只懂得篮球和唱歌的一个尚未发育完全的高中男孩。大嗓门女孩继续兴奋地揭露这自己的伤疤,仿佛只是在说着别人的笑话:”你看这痘痘,这痘印。一看就知道从来没有护过肤。“男孩天真地接上:”诶,我也长痘痘,好烦哦,还忍不住用手去抠,我妈叫我不要抠,我就是忍不住。而且她还老要帮我挤。“仿佛说着都能感觉到那股痛,男孩一脸心累。大嗓门女孩终于找到共鸣:”你知道吗,我有一个强迫症,就是看到别人脸上的痘痘我就一定要帮他挤,不然我就受不了,我有个表哥满脸痘痘,他都怕了我了。“
她听着两个青春期的讨论,忍不住笑起来。刚起这个话题的时候,她心里暗暗又是一阵疲惫,该怎么接住大嗓门女孩自暴自弃式的自嘲,但是男孩那一番真诚的烦恼,居然在不经意间化解了大嗓门女孩的花式自怜,让她也进入到青春期的正常烦恼基调中——这种烦恼,居然可以算作一种解脱了,她从自怜进入日常的小事,可以活在这一分钟了。——听着两个小青春期兴奋的讨论,她也想起自己的青春痘之战,不禁笑起来。
“你好像一个也没有诶。“男孩的脸忽然出现在眼前,他认真地打量起她的脸。她有些措手不及,说话都带了结巴:”我我我,我都过了青春期啦,我以前也长,以前也长。“
大嗓门女孩的脸也凑前来打量:“小姐姐你的皮肤好好哦,你是不是常常护肤。“
她觉得自己仿佛是动物园里的一只动物,在被围观,心下觉得好笑,嘴上还认真应付着:“没有啦没有啦,很少很少,我也不怎么护肤。“
“你看我!“,大嗓门女孩的音调又高起来:”脸又黑,又粗糙……“
“你好白哦!“男孩不知是接过了大嗓门的话题还是打断了大嗓门女孩的话,打量着小姐姐,又伸手去比较自己和她的手:”真的诶,你真的好白哦。“
这赞美里带了夸张的成分,她能分辨。自己也没有这么白,男孩大概只是为了表达内心喜欢吧。
比起这赞美,这关注更逗得她开心——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不是睁眼瞎吗,瞧我瞧得这么仔细?
这赞美也使得大嗓门女孩失去了兴味,原本要大肆宣扬一番自己生活的可怜,长满痘印却也没有办法护肤,如今重点却全不在自己这边。聊了几句,就又回到自己的手机里。
她和他又聊了几句什么。他终于忍不住又轻轻问了她一次:“你有没有男朋友啊。“
她知道自己愿意回答,又不想直接回答:“你猜。“
“有。“
“没有!“她压低了声音又快又轻地说。
“怎么可能!“他又吃惊,又难掩惊喜。
她立马比了个”嘘“,还冲大嗓门女孩的方向挤了挤眼睛。他立刻会意,凑过头来压低了声音说:”谦虚,谦虚。“
车厢里开始有了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
她在这一刻感觉自己变回十六岁,被一个同龄男孩的兴头上的赞美捧上了天,笑容止也止不住。
她喜欢他凑过来压低声音说话,仿佛彼此已经熟稔,在这个拥挤的车厢里,有只有他们能知道的秘密。
“baby——你——就——是——我——的——唯——一——”大嗓门女孩用微信语音消息给男朋友唱歌,也不知是真的五音不全还是故意五音不全,走调得厉害。
“咦~辣耳朵。”他忍不住摇头,皱了眉,觉得好笑。
“那你来唱诶。”大嗓门女孩挑逗。
她被大嗓门女孩的歌声逗笑,又被他直率的吐槽逗笑。大嗓门女孩挑逗他唱的时候,她还在笑。可是下一秒看见他伸手去接手机,大嗓门女孩真的放手机给他,她弯的眼,不自觉慢慢就睁大:现在的00后都这么没剧本的吗?在公车上拿起陌生人手机唱歌这么稀松平常的吗?都不用排练的吗?
然后她就听见他的歌声了——“一个人的夜/我的心/应该放在哪里/想念着你/我的念头/应该想到哪里/我始终/学不会/控制/我的呼吸/在玻璃窗上/呵出你美丽的名字/……”她听见自己的心微微颤动着,也在轻轻跟着唱。
他其实也不知道为何自己的手会伸出去拿了那个女人的手机,还按下了录音键。其实他满脑子都是身旁这个姐姐,兴许是这旅途快要终结,而他好想唱给她听。或许听了自己的歌声,她也会喜欢自己也说不定呢。他仿佛听见心在砰砰跳,高音是起不了了,调低了key,压着嗓门唱着,他看见她仿佛轻轻跟着晃,暗暗开心,卸下几分紧张,动用起情来。
她应该是喜欢的吧,他心里想。唱完把手机还给那个女人,顾不上那个女人的欢呼、跟男朋友的解释,便跟身边的姐姐兴奋地说起来:“这里空间太小了,如果空间大一点,我可以唱得很响亮,高音绝对可以上去的。”
她发现自己变回了纯然柔软的十六岁,听见自己笑着点头,说,好听。
她不时模糊着十六岁的边界,有那么几秒钟,仿佛真的回到了十六岁。仿佛自己是身着校服站在这熙攘车厢,途中遇到别校的同龄男孩,窗缝透进来的阳光,照亮一路交谈。
她快到站了。他替她望向窗外,搜索她的落车点。而她偷偷打量着这个男孩。
要不要留下联系方式呢?
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
他说“希望下次可以再见面吧。”她正要摆出大人自以为是的面孔教导他要习惯告别,却发现自己早已先一步,真挚又哀伤地点了点头:“嗯。”也被即将到来的告别,击得再说不出话来。
车停了,挥手说着再见,眼睛看进彼此的眼睛去。他的眼睛亮晶晶,她的眼睛柔情粼粼。
也别过大嗓门女孩,然后挤过人群下了车。
他的眼神在背后一路跟。等她下了车,等她站定在车边,等她透过车窗找自己。他挥着手,那么难找到自己吗,车马上要开了。
她下了车,升起的太阳照在车窗玻璃上,她费了好一番劲才透过反光的玻璃找到他的身影,他扬起的手。冲他挥一挥手告别。车内他的手臂也挥动回应。
会挥过去吗?在这个信息爆炸到懒得回复的时代,她和他萍水相逢,却真真切切扬了两次手,要告足两次别,才能转身离开。这个智能手机时代,连一个联系方式也没有留。便只能记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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