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后半篇
“地狱没有冤案,孩子。”
我笑了,“我杀了我自己,这就是你们的逻辑?地狱里也讲这种极端的人权主义?”
他无动于衷的说“地狱里不讲人权,同时也不讲自由。”他强调说“我是说反驳的自由。”
我急了,我不愿意在什么炼狱里待30年,听那狗屁名字就不是什么好地方。
我慌张的说“等等,我还有话说,请给我一分钟时间辩解。”
他静静的看着我,等待我的下文,我病急乱投医的把刺刀那套搬过来,“我自杀并不是因为投资失败,而是……而是为了和命运对抗,这个你们也有责任,或者说你们这个系统,天堂什么的,我不知道。就算我自己杀了自己,你们也是帮凶!”
“命运?”他疑惑的看着我,“我们从来没弄过这种东西。”
“怎么可能,我人生中做出的所有选择都不是出于自由意志,而是由无数个偶然造就的,这些偶然就是命运,他决定了我将会变成什么人,做怎样的事。从来就没有所谓的选择,这不过是障眼法罢了。”
“孩子,你一直都有选择的权利。”判官居高临下的看着我说“你的人生有无数条路可供选择,但你选了一条最黑暗的。”
我刚想争辩,他就不知道在桌子上按了个什么按钮,在他身后忽然出现了一个屏幕,屏幕上是一个婴儿,正睁大双眼好奇的看着镜头。
我从婴儿的眉眼间认出了那是我自己,我知道他们准备播放我的一生,让我最后回顾一次。如果我不被判谋杀罪,也许我还有兴趣重新温习一遍我的人生,但此刻我已经有些厌烦,知道那不过是命运轨迹的重播。
“关掉这东西,这不过是舞台上的傀儡,供上帝娱笑罢了。”
判官平静的说“我说过,命运给了你很多选择,而你选了一条最黑暗的走,现在你看到的,是你失去的。”他指着屏幕上的婴儿说“这不是你,是你的儿子。”
我愣在原地,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屏幕里的孩子看着镜头天真的笑着,发出只有婴儿才有的稚嫩音调,在他旁边还坐着一个满脸洋溢着笑容的美丽女人。
“如果你不死,你会结婚生子。”
我的心脏忽然抽搐了一下,本能的把眼睛移开了屏幕。
判官站起来,不依不饶的说“你杀了你的孩子,这才是我叛你谋杀罪的原因。”
他一字一顿的说“你,杀了你的孩子!”
我如闻惊雷,后退了几步,但光束追过来,让我无处遁形。
“快他妈给我关了,这都是不存在的东西,我根本没有儿子,快他妈给我关了。”
“爸爸。”
屏幕里的孩子忽然含糊不清的对着镜头叫了一句。他脸上憨态可掬,正摇摇晃晃的蹒跚学步。
我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一种原始的感情在我心里汇聚。
“快关掉!”我悲痛欲绝的说“求求你们!”
我闭上眼不去看屏幕,眼泪从眼眶里逃出去,但那些画面却出现在了眼皮上。
“求你们关掉!”
那些成长的点滴扑面而来,像一记记重拳一样击打在我业已死去的心脏上。
我看到我耐心的给儿子换尿布,做着鬼脸喂他喝奶粉,我看到我想尽一切办法逗他开心,哄他入睡,他的每一个表情都历历在目,仿佛就在眼前。
还有我的妻子,她可真漂亮,是我短暂一生中见过最漂亮的女人。
我们一起陪着儿子成长,那些平凡的点点滴滴是那样的真实且令人向往。
当儿子长大一些的时候,我们一家三口去了很多地方旅行,有巍峨的高山,浪漫的海滩,我们在每一个地方都拍照留念。儿子坐在我的肩膀上,妻子挽在我身旁。
后来我们为了儿子上哪所幼儿园而犯愁,在房间里争论了好久,最后我们用猜拳的方式决定了儿子的前程。
从此我开始接送儿子上下学,每次回到家里的时候,都能闻到浓郁的饭香。
饭桌上是我们的欢乐时光,儿子说着幼儿园里的趣事,妻子为我夹我爱吃的饭菜。
儿子渐渐成长,变成了一个小男子汉,他开始和母亲顶嘴,和同学打架。
我的妻子是一个温柔的南方女性,她每次都通过她的方式让儿子改邪归正。
时光安详的从我们身边溜走,我们并没有经历什么大风大雨,但也没发生什么大灾大难。
虽然我们也会偶尔吵架,冷战,但最终又在互相妥协中变得如胶似漆。
儿子虽然没有飞黄腾达,但也安贫乐道,考了一个二本,后来在一家外企工作,在那里,他找到了一生挚爱。
在儿子的婚礼上,我幸福的流下泪水,我妻子全程拉着我的手,开心的像个孩子。
婚后一年,我们迎来了一对双胞胎孙子,从此我们颐养天年,承欢膝下。
儿子每周带着儿媳妇回来看我们一次,那是妻子最忙碌也最开心的时候。
客厅里坐着她的丈夫,儿子和儿媳妇,两个孙子在旁边抢着游戏手柄,不断问“奶奶,好了吗,我们饿死了。”
我的妻子那时候已经有了白发,眼角下也长了法令纹,但在我眼里,她依旧美的不可方物。
虽然我们年近50,但我们还是偶尔尝试着做爱,我总是半途而废,她嘴上嘲笑我,但身体却紧紧抱着我。
天气好的时候,我们会去公园里溜达,我们还是习惯手牵着手,在太阳底下漫步。
她一辈子操劳,落下了关节炎的毛病,我每天拿热毛巾替她敷关节,晚上的时候替她做按摩。
她经常感慨“老喽,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
“60岁,还年轻着呐。”
我虽然如此说,但她还是一天天老下去,她的腿开始弯曲,背慢慢的驼下去。
老年危机开始让她脾气暴躁,她总是抱怨儿子探望她的次数越来越少,总是一言不合就开始和我争吵。
她换了一口假牙,这让她变得伶牙俐齿,我每次都骂不过她,所以总是先低头认错。
她觉得自己越来越没用了,变成了下一代的负累。
为了让她开心,我带着她做了最后一次旅行。
那是她79岁的时候,我们登上了飞机,要去一个安静的海边。
在飞机上她就开始喋喋不休,挑我的刺,我怕了她一辈子,到最后都没能表现出男子气概。
我们坐在海边,一直到了黄昏。
她第一次表现的像年轻时一样温柔。
“老头子,拉拉我的手。”
我拉起她的手,她靠在我肩膀上看着夕阳感慨的说“我们的人生也来到了黄昏。”
“黄昏多漂亮呀。”我说。
“可是一会天就黑了。”
她说着紧紧握着我的手,我知道她害怕什么。
回来之后,她很快就失去了自理能力。她整天躺在病床上,对我颐指气使,我还能颤颤巍巍的爬个五楼,所以只能对她听之任之。
我照顾了她半年,最后她行将就木,奄奄一息。
在最后一刻,我握着她的手没有哭,我吻了她的嘴,摸着她干扁的乳房,乳房下还有微弱的跳动,我知道她还听得到我讲话,所以我俯下身在她耳边说“别怕,当你在那边醒来的时候,我还在。”
她死后,我帮她掖好被子,从兜里拿出一瓶安眠药一口吞了下去。
我躺在她的身边,抓起她的手,幸福的闭上了眼。
画面消失了,我的一生近在眼前,却又烟消云散。当我睁开眼的时候,我已经累的精疲力竭,仿佛已然过了一生,我又看到了冷冰冰的地狱。
“这就是你失去的一切,孩子。”
“我不会让你们得逞的,你们这些杂种!”
判官没有说话,只是不带任何表情的看着我。
人生中最可怕的事不是没有糖吃,而是只吃了一次便永远错失。我将在地狱里忍受着无尽的思念度过煎熬漫长的30年。
我无法想象那将是怎样的痛苦。地狱的可怕之处不是到处都可见的魑魅魍魉,到处都充斥着银鹭的气息,而是精神上的折磨。
我彻底被击溃,开始胡言乱语起来,“把我的儿子和妻子还给我!你们……这些杂种!是你们杀了他,不是我,不是我!”
“把他带下去吧。”
判官摆了摆手,就像驱赶一只蚊蝇,黑暗中有两只手抓起了我的胳膊,我死命挣扎,但发现他们的力量大的惊人。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逃离这个地方,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我使出浑身力气往前艰难的走了几步,判官似乎没想到,他惊讶的说“你想干什么?”
“我要越狱!”
他把锤子敲下去,“快把他带下去,判决生效。”
那双手的力气又大了几分,这次我没办法再和他对抗了,看着判官离我越来越远,我忽然想到了儿子的笑脸,想到了妻子的头发,想到了那些点点滴滴,想到了那些动人的瞬间。
当我想到这些的时候,我忽然从身体里涌出了一股力气,我成功停下了脚步,但全身血液像要爆出来一样。
判官震惊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他站起来,把木锤敲的杂乱无章,“快把他拖下去,快点!”
我闭上眼,似乎看到了我的儿子和妻子手拉着手微笑的看着我,他们在等我,但身后的双手让我离他们越来越远。
我忽然撕心裂肺的大吼了一声,用力往妻子的方向走过去,那一刻我感觉全身都充满了源源不断的力气,当我感觉自己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身后那双手瞬间消失了。我睁开眼,看到判官从我面前掉落,或者是我在上升,他变得越来越小,直到最后几乎只剩下一个黑点。
当那黑点也彻底消失的时候,一切又都归于黑暗。
我感觉鼻子周围有了空气,这让我神清气爽,我像溺水后升上水面一样贪婪的呼吸着。渐渐的,我的头顶有了光,我欣喜若狂,朝着那点光一点点游过去。
光变得越来越大,到了后来几乎笼罩了我整个身躯,我虚眯着眼,想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当我适应了光线,我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一切,那是一间手术室,我正躺在一张手术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导管。
在我面前站着几个医生,正震惊的看着我,不知道谁说了一句“这真是奇迹,刚才明明已经没了脉搏。”
我虚弱的坐起来,把身上的导管都拔下去,救了我的根本不是这些。
我看到角落里站着一个护士,她手里拿着一块白布,似乎准备要盖在我的脸上,看到我醒过来,她有些茫然无措的看着医生。
她回头看着我,我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她也莫名其妙的跟着笑起来,笑容甜美无比。
地狱之旅让我预见了未来,我知道她将会穿着婚纱和我步入教堂,她将变成我的妻子,和我共度平凡的一生,我们将会有一个儿子,他乖巧可爱。
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但是我努力的抬起手臂,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拉起了她的手。
她没有反抗,只是用一种又惊喜又害怕的眼神望着我。
我说“我知道,当我醒来的时候,你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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