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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暗夜独行人

十八、暗夜独行人

作者: 七寸明月 | 来源:发表于2018-03-26 17:45 被阅读0次

    走出大帅府,已是更深时候。与大帅府里的灯火辉煌不同,大街上一团漆黑,迈步都不知脚下深浅,静得连虫鸣的声音都铺天盖地。安丙抬眼看了看天空,黑沉沉地只有少得可怜的几颗星星疲倦地眨巴着小眼睛,给暗夜带来极其暗弱的一点儿光亮,这点儿光亮不足以照明,更无法将安丙的内心照得亮亮堂堂。安丙压抑了半个晚上的心情,没有因为已经走出大帅府而有半点儿轻松,反而更觉沉重了。

    安丙好不容易找到自己那匹在暗夜里不声不响的马匹,解开缰绳,待要翻身上马,却又怕敢在这暗夜里骑行,他担心马失前蹄,担心自己会从马背上摔下来,只好借机讨好自己的坐骑说:饿了吧?困了吧?老爷我今天就不骑你了,我和你啊,步行回家。

    一人一马,在黑暗里踽踽而行。舒缓而有节奏的马蹄声,敲打着让人害怕的寂静。安丙将心事锁定在刚才的会议以及会后吴曦单独把自己留下来这件事上,心情比暗夜还晦暗。

    晚风吹拂,带来河池川里清凉的水汽,让人倍感凉爽。六月的河池,没有半点暑热的气息。安丙一步一步地走着,却浑然不觉。他只觉得这个六月的天气太过闷热,以至于解开衣服的全部纽扣,袒胸露乳,依然觉得烦躁。

    安丙在脑子里把吴曦刚才说过的每一句话好好地梳理了一遍。觉得吴曦这个人虽然狂妄自大,目中无人,但脑子却异乎寻常地精明。他居然派有细作到江淮前线搜集情报,且情报几乎和朝廷的命令同时到达他手里,这就为他下一步如何行动提供了决断的依据。他的西线不出击的决断合情合理,且充满了为将士们着想的温情关怀,谁还会反对?以这种公然违抗圣旨来保护属下安危的方式收买人心,也许只有吴曦才干得出来!这种异于常人的精明是可怕的,一旦事到紧要关头,他将具有一呼百应,占据道德和人品的制高点,从而让反对他的人失去声援,孤掌难鸣。

    安丙不太明白的是,吴曦为什么临散会时要把自己单独留下来。是在意自己对他不出兵的看法,还是要试探点什么?他总不会是心血来潮的无心之举吧?吴曦向来自大狂妄,他做出任何决定,都会自认为是经过深思熟虑考量周密的决定,不太可能在乎包括安丙在内的所有下属的看法。那么他是要试探点什么吗?试探点什么呢?他的问题能让自己透露什么呢?安丙想不明白。他仔细揣摩了一下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觉得毫无破绽。但仍然心中惴惴,总觉得哪里不妥帖。

    安丙心中忐忑。精明且心怀异志,偏执且喜怒无常的吴曦,让他有种特别惶恐的感觉。明知道安丙握有他与金人往来的证据,却仍然大胆任用他,吴曦无疑是令人生畏的。试想没有十足的操控自信,没有精明到特别自负的程度,怎敢如此托大?不论是亲自前往大安军敲打,还是单独把他留下来问话,都不可能是无心之举,这绝对是可以确定的。

    想到自己一直被吴曦用一双无形的大手操控着,安丙感觉心里特别没底。身后的坐骑仿佛也心里没底似的,把头靠着他后背,叹着气,步子迈得比安丙还小。

    安丙也在一次又一次地叹气。

    吴曦做出违抗朝廷命令的决定,按兵不动,不配合东线的军事行动,已然表明他决意与朝廷决裂。他是不是已经与金人勾搭成奸,达成了某种默契?如果他最终走到了和朝廷决裂的那一步,自己该怎么应对?失节附逆?做让今人唾骂、后世耻笑的逆贼?这显然不可能成为自己的选择!不选择附逆,那么逃避能行吗?答案显然也是否定的!且不说吴曦喜怒无常,手段残忍,性情暴戾,不能为他所用,就是十足的反面典型,他不可能不杀一以儆百。单说这逃避和附逆能有什么两样?面对国家危难,不敢挺身而出,这种懦夫行为,自己又怎么能够接受?因此,对于安丙来说,唯一的出路只能是反抗。可是,反抗得有反抗的资本。安丙虽有高强的武功,能与武将出身的吴曦大战三百合,兴许还能在单挑中置其于死地。可吴曦手握重兵,怎么可能傻到以身犯险,与人单挑的地步?安丙自感势单力薄,必须得联络一帮志同道合的义士,共同对付吴曦,方才有取胜的把握。而且,在对抗的时候,他还必须得讲究策略和方法,以足够的智慧来对付吴曦的精明……

    安丙心里盘算着,纠结着,直到摸黑回到住处,压抑的心情也未能得到缓解,偏偏张素芳深更半夜的还要给他添点堵。

    家人们都睡了。安丙草草洗漱了,摸回卧室。因怕吵醒张素芳,不敢点烛。他瞎子一般在屋里摸索,不小心碰翻了桌上的茶杯,“哗啦”一声打落在地。寂静的夜里,这响声颇有些吓人。

    张素芳自然被吵醒了。非但醒了,而且以飞快的速度拔剑刺了过来!这是细作的本能反应,也是一个被奴役太久的性奴的本能反应。

    安丙黑夜里见一道寒光朝自己刺来,吓了一跳,赶紧侧身让开,伸手叼住张素芳的手腕,低声喝骂:看清楚,是老爷我!

    张素芳手腕被安丙拿住,感觉一条胳臂都废了,一听是安丙的声音,不由恼火地说:放开你的鬼爪子,痛死姑奶奶了!

    安丙见张素芳出声了,赶紧松开手,笑着赔罪说:哎哟,姑奶奶,弄疼你了?老爷给你赔罪了,对不起!

    张素芳手臂解除了禁制,突然抬腕,将宝剑搁在了安丙肩膀上,娇蛮地说:说,这深更半夜的,死哪里去了?不要告诉姑奶奶你一直在大帅府,姑奶奶不信!

    你这是开什么玩笑?安丙没想到张素芳会来这么一手,不由笑了,我的姑奶奶,你不让老爷说在大帅府,难道想让老爷我说去怡红院了?笑着,伸手欲拿走肩头的宝剑。

    姑奶奶看你就是去那种地方了!不然为什么不让下人们跟着?又这大半夜不回府?最可恨的是,为什么不点烛就摸进屋来?张素芳手上使劲,将剑死死地压在安丙肩膀上,一副不老实交代就不肯罢休的架势。

    别闹了,老爷快累死了晓不晓得!安丙心情本来就压抑,回家还得接受审问,心里别提有多不爽了。他应付了张素芳几句,觉得差不多了,便不再管肩上的宝剑,摸索着解衣,打算不再想心事,这太折磨人了。

    不行!今天晚上必须说清楚,不然不许上床!张素芳一副被吵醒了不爽的样子,竟然不依不饶,再次将宝剑压住安丙。

    安丙虽然万般不爽,但耐心仍在,不对自己的女人生气,这是他做男人的原则。他态度端正地解释说:你也不想想,老爷是什么人?怡红院那种地方就是老爷这种身份的人可能去的吗?不带下人就是去那种地方吗?老爷要是想去,带上下人,难道他们还敢回来跟你说老爷的不是?回家不点烛,这不是怕吵醒你嘛!

    张素芳听安丙这么说,心总算软了,收了宝剑,但依然不肯轻饶安丙,缠问道:那你倒是说说,到底去哪里了?

    大帅府啊,还能去哪儿?老爷我想去别的地方,吴曦他也不让啊!安丙解衣上床躺下,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张素芳坐在床上,毫无睡意,他双手抓住安丙的肩膀,好一阵乱摇,不让他合眼,娇蛮地说:不许睡!你倒是说清楚啊,忙什么这么晚才回家?发生什么军国大事了?

    安丙被张素芳折腾得不能安生,心想她这样折腾人,无非想套取点情报,好向她的主子交差,我何不将计就计,让她传递错误情报?于是强打精神,坐起身来,把她拥在怀里,将晚上的会议过程介绍了一遍,只是略去了吴曦把自己单独留下问话的内容。然后问:姑奶奶,吴大帅违抗朝廷旨意,在西线按兵不动,不顾东线死活。对此你怎么看?

    张素芳从安丙怀里立起身,假意拢了拢头发,好半天才说:违抗朝廷旨意是死罪,吴曦这是要和朝廷对着干的架势。他是不是已经和金国人约好了?

    安丙愁苦地说:姑奶奶,如果吴大帅真与金人有约,要跟朝廷对着干,到时老爷我该怎么办?依附于他?还是逃避?

    怎么能依附于他呢?张素芳拿粉拳在安丙胸前轻捶了一下,娇嗔说,你要敢附逆,成为被天下人咒骂的逆贼,让姑奶奶跟着挨骂,看我怎么收拾你!

    安丙抚摸着胸口,仿佛那里被张素芳捶打得非常疼痛似的,苦笑着说:不依附?那就逃避咯?

    怎么能逃避呢?张素芳再次捶打了安丙的胸口一下,你要是那种见事只晓得逃避的男人,我张群芳第一个看不起你!

    这附不能附,逃不能逃,那老爷我还能怎么办?安丙依旧苦笑。

    反——啊!

    安丙像似早就知道张素芳会这么说似的,在她刚说出“反”字的时候,便拿手捂住了她的嘴,以至于那一声“啊”,只能从安丙的指缝间发出,因而显得含混不清。我的姑奶奶!这话能乱说吗?这可是要杀头的!老爷我虽然不怕死,可不想这么早死,你知道吗?

    你怕了?张素芳冷笑问。

    嗯!安丙点点头说,如果没遇上你,老爷我死了也就死了,无所谓。可是,自从遇到了你这个姑奶奶啊,老爷我就再也不想死了。老爷还要留着这条小命,好好地跟你过日子呢,不想这么早就去死。

    意思就是你根本就不晓得该怎么办?张素芳问。

    嗯啊,就是!安丙睡意十足地回答。

    没出息!张素芳嗔着,仰身躺了下去,然后一翻身便给了安丙一个冷冰冰的后背。

    安丙心中冷笑,知道自己的表现让张素芳“失望”了,这正是他想实现的目的。张素芳想从他嘴里摸清他对未来吴曦可能叛国的应对方式,他便给她这样一种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的答案,让她毫无所获。张素芳毫无所获,就是他安丙的最大的收获。

    张素芳确实很是失望。她的心里充满了矛盾。她既渴望安丙不要跟吴曦对立,因为那样安丙才是安全的,她与他才可能有共同的未来。可她又本能地希望安丙能勇敢地扛起反抗吴曦叛国的大旗,做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她不希望自己的男人附逆或逃避,不希望他窝窝囊囊地活一辈子。

    张素芳在安丙的鼾声中无眠。她想起了自己悲苦的身世,想起了自己的身不由己,更想起了没有前途、没有光明的未来。她知道,与看不见前途,看不见光明相比,失眠的这丁点儿痛苦简直不堪一提。

    与张素芳一样看不见前途,看不见光明,因而更深无眠的,还有吴曦。

    为是否要做出暂不出兵北伐的决定,吴曦已经好几夜没有睡过好觉了。他知道,一旦做出这个决定,就意味着走出了和大宋朝廷决裂的关键性一步,再也不可能回头了。他虽然志向远大,目标明确,意志也十分坚定,但真到了做出决定的时候,他还是犹豫了。毕竟这个决定对他,对整个吴氏家族来说,都太过重大,一旦不能成功,等待着他和他的家族的,将是灭顶之灾。而且成者为王败者寇,他和他的家族,特别是一向好评如潮的祖、父两辈人,都可能被书写历史的人打入遗臭万年的行列,永世不得翻身。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做出如此巨大的牺牲,到底是否值得,他不得不好好掂量。

    当他在帅殿上咬牙做出暂不出兵北伐的决定之后,他以为心里一定会轻松许多,那压迫在他心上的石头一定会重重地落地。可事实却不然。那块沉重的石头非但没有落地,反而悬得更高,更险了。他感觉它随时可能砸下来,将他砸成齑粉,碾成肉泥。因此,散会时还特意将安丙留了下来,想听听他的看法。

    他是十分在意安丙的看法的。帅殿上真正有头脑的人也许就只有安丙一个。安丙怎样看待北伐,吴曦其实早就从张素芳传递的情报中有所知悉,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想亲耳听听安丙的看法。安丙对北伐的看法的重要性,在于可以让吴曦更深入地认识安丙——这个在蜀口唯一可能对他构成威胁的官员,吴曦其实是相当忌惮的。

    正如安丙所想,吴曦不是心血来潮把他留下来的,留下试探也不是一无所获。安丙的回答,让吴曦看到了一个极富战略眼光的安丙。一个富有战略眼光又有着极强执行力的人是可怕的,就像吴曦自己一样可怕。他吴曦对大宋朝廷有多可怕,安丙对他吴曦即将建立的王国就会有多可怕。只要他们的理想和信念不一致,迟早都会有一场可怕的事情发生。

    可是安丙这样的人才实在太稀缺,吴曦不忍心除掉这样的人才。像徐景望、姚淮源之类跟随他的人,目光短浅,智慧欠缺,只要他愿意,他可以随时招纳一大帮。可是,像安丙这样的人,却可遇而不可求,放眼蜀口,就没有第二个!

    目送着安丙的背影消失在暗夜里,听着马蹄缓慢敲打石砌街道的声音,有那么一瞬,吴曦几乎启动杀心。但当他回望他亲自选中的这座清幽别致的院子时,却又坚决地压制住了那股杀气。通幽曲径,清流小桥,杨柳随风,如此清幽宁静的别院,岂可妄动杀机?吴曦给了自己一个十分高雅的理由。

    吴曦独自一人在院中徘徊,在灯火映照下,穿林过涧,盘桓于假山中,听泉水激石,嗅栀子花香,企图以此减压。然而他与张素芳一样,一时怎么也看不清楚前路会有怎样的风险,因为内心的星光太过微弱,照不亮他心里那片广阔的原野。

    吴曦把这一切最后都归咎于姚淮源。

    姚淮源北上中都,一去三月,竟然半点音信都没有。是死是活,是成是败,你好歹给个回信啊!是那混球拿了银两逃了,还是此行不够顺利?我也没给他多少银两啊,他逃个什么劲呢?一定是不够顺利。姚淮源第一次到中都,两眼一抹黑,要找个落脚点都得费很大周章,更别说进皇宫内院,面见金主了。可是不管怎样,都该有个消息传回来才对啊!

    吴曦在曲径旁一张小木椅上坐了下来。得了,本帅就在这里坐等,你个背时砍脑壳的姚淮源,看你啥时候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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