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遇见

等我醒来的时候，太阳穴的地方抽了筋的疼痛，头晕晕的，大脑一片混沌，眼皮沉重得睁不开。外面的光亮透过微微颤动的睫毛漏进一丝光线，有些刺眼。这时候，我听到了窗外聒噪的蝉鸣声。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白色的床单，白色的墙，白色的天花板，如同身陷在白茫茫的大海里，身子虚弱得像海绵。

心下一惊，一个鲤鱼打挺，便从床上弹坐了起来，右手却被什么拉扯了一下，剧烈的疼痛。“啊！”一声凄惨的呻吟，我下意识地低头看去，才发现右手上扎着针，正挂着吊瓶。

“哎，你小心点啊！”这时，一个身穿白衣的护士走进来，用手把悬挂着的剧烈晃动的药瓶稳了稳，又把我手上的针仔细查看摆弄了一番，语气淡淡地问：“醒了？”

我的脑子里乱成了麻团，就问身边的护士：“我怎么在这儿啊？”

“血糖低，晕倒了，被你同学送过来的。”

护士漫不经心地说着，又动作利索地把一小瓶浓黄色的药水挂在了那瓶快滴完的无色液体旁。“新生吧？开学第一天体质就这么差，一天都送过来好几个人了。”

她的语气里带着微微的轻蔑，我的意识也在这时候渐渐恢复，这才想起来早上的军训大会。嘉源一中的那些校领导们各个正襟危坐在台上，对着操场上站着的两千多名新生，沙场秋点兵似的，轮番发表着演讲。

正是八月份的盛夏天，清晨九点多的烈阳热情似火地炙烤着田径场，领导们喷着唾沫星子说出来的意气风发的话，在逐渐沸腾起来的三十多度的高温中发酵，又绵绵延延地弥漫到各个角落，像催眠曲一般飘散在操场的上空。台下站立的不少同学已经开始焦躁着不安分起来。

因为新学期开学，早上没心情吃饭，我的肚子在这个时候开始隐隐作痛，身上也一阵一阵地冒着冷汗。等台上的讲演进行到第三个环节，主持人说：“接下来有请本次负责我校新生军训工作的武警部队总指挥官代表发言，大家热烈欢迎！”

掌声响起，我就是在这时候觉得眼前一黑，身子就软绵绵地倒下了。晕倒在地上最后残留的一点意识，听到外面的声音忽远忽近的，几张模糊的脸围过来，一片手忙脚乱的声音。

等我醒来的时候，就已经躺在这里了。

校医院病房里的味道并不好闻，空气中弥漫着各种药水混合的刺鼻的气味，还有从不远处的楼道卫生间里散过来的尿骚味。胃里空空的，突然有些犯恶心。

以前就听说校医院从来都不是给人看病的地方，更恰当的说法就是兽医院。这儿的医生护士们平日里都清闲的跟看管冷宫的嬷嬷似的，只有到了每年的新生体检，才会把这里围得水泄不通。那些经验半生不熟的医生们，看着一个个来瞧病或者体检的新同学，跟好不容易逮着个新雏幼崽似的，下手往往会比较狠。

但即便这样，也会有很多同学在开学季把这里当成是避风港。

“哎呀，求求你，拜托了大美女，你是善良美丽的白衣天使，大慈大悲的活菩萨，就给我开个十天半月的病假吧。你们不就是要救死扶伤嘛，你看我都重感冒成这样了，就行行好啊！”

躺在我旁边病床上的那个男生，此时此刻正对着一个护士死缠烂打，苦苦哀求，连谄媚术和苦肉计都用上了，想在这个兽医院多呆上几天。我看着那个男生卖力表演的神情，很是凄楚，不禁在一旁暗自笑了笑。

“起来！”小护士一巴掌拍打在那个男生的脊背上，他仰天长啸，发出狼嚎一般凄惨的叫声。护士并没有为此动容，淡淡地说：“还救死扶伤呢！你这离死伤还远着呢，赶紧起来！说再多也没用，装病怎么成？你这病啊，就得出去多锻炼锻炼才行！”

护士已经走出了房间，男生趴在床上，依然装作一副可怜楚楚的模样，不停地发出呻吟声。我看着他在那儿自导自演的戏码，看得有点惨不忍睹，微皱了眉，忍不住嘀咕了一声：“切！”

声音虽然低得像蚊子哼似的，没想到，却还是被他听去了。男生立马像打了振奋剂，停止了自怨自艾的喊叫，转过脸看着我，一脸不服气的样子：“嘿，姑娘，你看不惯谁呢？”

“这房间里正在直播苦肉计的人，好像不是我吧？”我没好笑地说。

“嘿，我说，你这小姑娘嘴还够屌的啊，小爷我又没招你惹你！”男生说着，便从床上“腾”地坐了起来，恢复了精神气儿，用一副玩世不恭的眼神看着我，随后又冷笑了一声：“我看你也是新生吧，不也装病躺在这儿呢么？五十步笑百步，还好意思说我？”

原本我是不想多跟他辩解什么的，但被他这么一说，就觉得很是冤枉，心里憋了口闷气，当下便板着脸，准备一本正经地跟他理论：“喂，我可跟你不一样，我要不是——”话已经到了嘴边，但转念一想，早上晕倒的事要是说出来，倒显得我身子弱没骨气了，很有可能会被他笑话。想到这儿，就淡淡地瞄了他一眼：“随便你怎么想！”打算不再理会那个男生。

他得意地一笑：“被我说中了吧，哈哈哈哈……”笑完后，态度却突然来了个180°大转弯，收敛了刚才小人得志的表情，变得和善友好起来，一副黄鼠狼给鸡拜年的奸相，试探性地问我：“哎，你几班的？跟我说说，你准备在这儿躺几天，使得什么招请的病假，也传授传授给我。”

看着他那副有些无赖的脸一步步地得寸进尺，我强压了内心的怒火，皮笑肉不笑：“不好意思，姑娘我是大姨妈来了，有本事你来个大姨夫？”

他一听，便阴阳怪调地说：“呦，这借口天衣无缝啊！哎，你能不能再帮我想想——”话还没说完，刚才查房的那个护士又走进来，拿着一个单子叫：“左伽昇，你的药！回去按时吃药！”

那个叫左伽昇的男生立即又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拼命使出最后的一点演技，哀求着护士把他留下来。护士有些不耐烦地推搡着他，把他推出了病房：“赶紧走啊，我这儿还忙着呢，别在这儿给我添乱！”

我在这边看得笑出声来，有种幸灾乐祸的报复感。

这时，从外面走进来一个扎马尾的女生，身上穿着军训的迷彩服，手里拎着两兜东西，是廖一涵。

她一进门看到我，就一脸喜悦：“筱萱，你醒了？快过来吃点东西吧，我刚在餐厅给你打的饭。”

我接过饭盒，冲她笑了笑：“谢谢啦！”从早上到现在都还没吃东西，肚子确实已经闹饥荒了。刚端过来热气腾腾的饭菜，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你早上怎么回事啊？”廖一涵关切地问。

“没吃早饭，血糖低，就直接晕过去了呗！”嘴里塞着食物，却也没忘了对那些领导们展开批斗：“也都怪那些领导，一个个太能说了，婆婆妈妈，口若悬河能说俩小时，要不然我也不会这么怂。害得我开学第一天，就这么病怏怏的在新同学面前亮了，说出去多丢面子。”我咽下一口饭菜，仰天长叹，目光中带着一丝绝望。

“哪有你想的那么惨，别想那么多。快吃吧，先把身体养好了再说。”廖一涵随手拉了个凳子，在床边坐了下来。

吃着饭，我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就问：“我晕了之后，你知道是谁把我送过来的吗？”

“咱们班男生啊，一个个子高高的男生，好像叫韩什么来着……”一涵的脸上浮现出回忆的神情，但没想起来那个名字，就突然转移了话题：“长得还有点帅呢！怎么？你还准备亲自报答人家呢。”一涵调笑着说。

“当然得知恩图报了。再说，医药费还是人家出的呢，肯定要还给他。你回头帮我问问清楚。”

“行行行，下午才开始正式训练，到时候我帮你瞧着点儿。”

“下午我也想回去训练。”

一涵担心地问：“你？能行吗？看你早上虚弱成那个样子，还是多休息几天吧。好不容易能偷个懒，你还身在福中不知福。”

“没事儿，我本来就没病嘛，没病躺在这儿别人还真以为我想偷懒呢。再说了，上了嘉源的人不都这么拼嘛，我要是在军训上都跟大家拉开差距了，那不是显得我挺没出息的？”我故意把理由说得一本正经。

一涵趣笑：“哎呦，看不出来啊，什么时候这么上进了，连军训都要赶鸭子上架！”

我“呵呵”一笑：“其实主要是一个人呆在这儿太无聊了，空气也不好，到处都是屎尿味儿，还不如让我跟着大家一起去训练呢。”

“行，那下午去训练的时候，你也别太累着，撑不住就打报告。”

“知道了，一会儿你也回去休息会儿吧！”我冲她感激地笑了笑。

廖一涵等我吃完饭，把饭盒收拾干净，拎着食品袋，走出了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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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一涵是我来嘉源中学后认识的第一个人，只是因为我们曾就读于同一所初中。在没来嘉源之前，我跟她虽是三年的校友，更准确地说，我跟她还是同班同学，但两个人之间却是没有过多交际的。

我在陌阳二中读书的时候，廖一涵已经是全校人尽皆知的优秀生，就是那种每次考试都能坐稳了江山睥睨群雄的学霸。她性格文静内敛，交的朋友也少之又少，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学习上。我那时候在课下偷看武侠小说的时候，就明白一个道理，那些在人群中喜欢独来独往的人，他们往往就是孤独的英雄。廖一涵跟班上的大多数同学都不合群，也从不跟我们这些小喽啰扎堆，所以，每次看到她形只影单的身影，我都会觉得她是独孤求败的英雄。

那时候，很多陌阳二中的同学的中考梦想，就是省重点嘉源中学。对于大部分同学，那也只是梦想而已，但对于廖一涵这样的学生，那不只是梦想，而是必须拿下的目标。对于一个从来没有打过败仗的英雄，她唯一的一次失误，也不过是中考没有再拿第一名，但也有惊无险又顺理成章地进了嘉源。

我并不是廖一涵那一类的好学生。就像之前说的，我曾经只是廖一涵正眼都不会瞧的那群小喽啰，而嘉源中学对我而言，也只是那么近又那么远的梦想而已。因为我并不是班主任眼中“命中注定”就能上嘉源的优秀生，学习成绩虽然也很稳定，但是像y=sinx函数图像一样上下波动得很稳定，运气好，能义薄云天登上校前十的风云人物榜，运气不好的时候，也能被甩出好几条大街没个人形。

这让习惯了把学生分成三六九等的班主任，每次看到我就很头疼。对于像我这样经常能大踏步跨越在优等生和落后生两个“阶层”中间的学生，那个女人每次看我的眼神很纠结复杂，因为不知道该怎么把我具体归类，看我的时候就不知道是该巴结逢迎还是该不屑一顾。

初三之前，我并没有把嘉源当成是一种意气勃发的梦想去憧憬，憧憬着有一天去实现。因为我从未想过要努力去成为廖一涵那样被老师们标榜成偶像的优等生，也从未想过要努力回馈妈嘴边常挂的那句“我都是为你好”饱含的心血和期待。

我对嘉源中学突如其来的强烈渴望，完全是被一部电视剧蛊惑出的冲动。那年头的大街小巷都在热播一个校园青春剧《十八岁的天空》，我满怀着少女怀春似的懵懵懂懂，怀想到自己的十八岁，就渴望遇见电视剧里那么阳光帅气又善解人意的古越涛老师，如果能遇见他，我愿意爱上他。而能让我实现这个少女梦想的地方，我能想到的就是嘉源。

所以，十五岁那年的我，第一次把嘉源一中当成是真心实意的美梦来做。尽管十五岁的我也从生活中感受到了诸多现实的残酷与狰狞，但我还是心甘情愿地被这个美梦欺骗着，蛊惑着，勇敢地向前走去。

人总得有什么东西是心甘情愿被骗的，理想，或者爱情之类，明知是被这些东西蛊惑着，却依然热切地渴望拥有。

如果说，现实就是负责解构摧毁一个个可笑的梦想，表演赤裸裸的真相，那么，我们就负责把一个个梦想碎片捡起来，拼贴完整，去表演生活的另一种可能。

可能是因为心中的执念，也可能是有史以来第一次的笃定，那一年的中考，我的确创造了一个不大不小的miracle，人生周期又运转到了正弦函数的顶点最大值，从陌阳二中考入嘉源的四个学生，我就是那个第四名。

朋友们都说，我实现的那次历史性飞跃，用一句英语就能囊括要旨：One is All。一次性的小宇宙爆发，一夜成为人生赢家。

十年后，在微信盛行的时代，当我看到一个知名偶像派作家创建的一个APP产品，就是“One is All”，这总能让我想起自己十五岁那年，曾证明过这个小概率的相对论。

那时候，命运有意无意间赐予我的那点小幸运，足以让我相信生命中是存在一种奇迹的。我也因此而天真地认为，只要能抓住生命中某个最重要的东西，也就能随之拥有一切。

然而，后来我才明白，人生中似乎也只有中考高考这样的事，是相对公平的，也是有可能净赚到最大利益的。而长大后的很多事情，当你在拼命抓住某样重要的东西时，它并不会带给你一切，而是会让你以失去一些重要的东西为代价。

有所得，必有所失。上帝那个老头从来不会做亏本的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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