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中两年半，邝鸿雁都和我同桌。
能同桌两年半，不是因为我们俩关系有多铁，而是因为班主任老梁认为，我俩一样渣。
老梁曾指着我俩鼻子说：今天这个世界，有的人可以靠脸吃饭，有的人可以靠力气吃饭，有的人可以靠爹吃饭，还有的人可以靠智商吃饭。你们说，你们能靠什么吃饭？
老梁的话一点毛病都没有，我们竟无言以对。
老梁的意思是，我们都属于那种步入社会必遭饿死的人。
我们没有身材，既不孔武有力，又不窈窕动人，都长得跟矮冬瓜似的，初中三年，我们几乎停止了生长，进校一米四，出校还是一米四，三年的免费营养午餐都白吃了。不但没有身材，我们还特么没有脸蛋。长得又黑又瘦不说，黑得还不均匀，脸颊一块色深，一块色浅，斑驳成落叶腐败的林间湿地。而最让老梁嫌弃我们的，是我们没有一个好爹，却有一个低得实在过分的智商。我总结了一下，初中三年，大大小小上百场考试，我们总分能上一百的次数屈指可数，能上一百的时候，如果不是运气特别好，就是考前我们在祖先牌位前磕足了响头。
我们被老梁安排在第一排进教室的门口，说是方便各科老师监督我们学习，实则是不想让我们进入老师们的视界，免得恶心他们，影响他们上课的情绪。
渣成这样的我们，除了上课打打瞌睡，耍耍小动作，其实也没什么惊天动地的违纪行为，我们实在渣得连在一个小脸盆里都翻不起浪花来。
渣成这样的邝鸿雁同学，原本可以像我一样，在这座乡镇初级中学平平常常地度过初中三年，然后默默离校，去混社会，然后如老梁所说，去饿死。可是，他却偏偏喜欢上了超级学霸，女神级班花文清华，以至于连初中都没读完，就不得不滚出了学校。
2
在我眼里，文清华简直就不是人！
她是上帝造人时最偏心眼儿的精美艺术品。
上帝让她长那么高，那么白，五官那么精致，身材那么窈窕，还特么那么高的智商！她轻松碾压我们这些学渣也就罢了，还把年级第二名扔在半山腰，让他仰望天际线慨叹山到底能有多高。
这样的优等动物，作为学渣的我们，在心里喜欢一下本无可厚非，纯属正常现象，不喜欢就不正常了。而且只要你想象力丰富，在心里你爱怎样喜欢就怎样喜欢，这个世界特别是老梁绝不会把你怎么样。但你要敢表露出来，而且付诸行动，那对不起，不仅老梁会对不起你，全班男生会对不起你，作为学渣的我也会记恨你！都特么一样渣，你凭啥呀？
可学渣邝鸿雁就特么这么不自量力！
3
九年级上期，邝鸿雁开始有事没事便往文清华的座位前后排跑。
文清华一米六的个头，比所有的女生和大多数男生都高，但老梁却把她安排在了中间第三排，周围还安排了几个成绩比较好、性格文静的女同学护卫，学渣轻易接近不了她。但邝鸿雁有的是办法。
邝鸿雁父母在建筑工地贴砖，夫妻配合，据说一天能挣一千多，家里不差钱。最关键的是，邝鸿雁爷爷奶奶不识数且性格软弱，给邝鸿雁零花钱时往往由他自己拿，拿多拿少凭他高兴。钱是个好东西。邝鸿雁买可乐买辣条买薯片，很快便将文清华四周的女生给收买了，乐意让他到她们的座位上小坐一会儿。
文清华几乎总在座位上，看书或者做作业，不怎么出去活动。这给了邝鸿雁大把的机会，他总能在文清华安静地读书的时候，到她前后排坐一会儿，找本课外书装模作样阅读，甚至大发感慨，评价书中人物，甚至写作得失，显得他比作者都牛叉，企图引起文清华的注意。也许他的见解并不高明，或者文清华学习太过认真投入，我从没见她理睬过他。
邝鸿雁一招不成，又使一招。
一个周一，邝鸿雁顶了一头黄毛，很帅气地来到学校，几乎吸引了全班甚至全校所有人的目光。学校没有人敢染发，但他染了。没有人知道他染发的深意，除了我。
他成功地吸引了大家的目光，尤其是老梁的目光。老梁把他抓小鸡般扔到讲台上，目光透着杀气，一字一顿地说：“要么把头发剃了，要么染回来，要么给老子滚蛋！”每一个字都像被他那烟熏过的牙齿咬碎了的玻璃渣子似的，落地有声。
邝鸿雁刚开始还笑嘻嘻地不当一回事，一副任凭老梁发落，各种后果概由他承担的屌炸天模样，我都差不多快佩服他了。没想到心里喜欢上一个人，居然能激发出那货这么大的勇气。要知道老梁如果跟我这么说，我肯定早就跪了。但好景不长，当邝鸿雁拿眼去瞄文清华，而文清华却低头看着书，根本就不往讲台上看时，邝鸿雁的拽样子一下子就失去了精神支撑似的，蔫了。他蔫了的样子，使我无端地想起我家屋后那一片成熟的狗尾巴草的样子。
邝鸿雁很快便把头发染了回来。那混球钱真不少，说染回来就染回来了。我曾经去咨询过发廊老板，染发可是真心不便宜。换得是我，我肯定会选择剃成光头。剃光头便宜，而且更能吸睛，说不定就能达成吸引文清华目光的目的。
邝鸿雁头发染回来之后，却弄成了爆炸状，一副黑人歌星的样子，又屌炸天了，又吸引了全校师生的目光。当然，文清华是特例。她仿佛专跟学渣邝鸿雁作对似的，你不是想吸引我注意吗？我偏不睬你！
老梁再次朝邝鸿雁吐出了三粒被熏黑的牙齿咬碎的玻璃渣子：“要么还原，要么剃掉，要么滚！”
老梁是个不错的老师，他咬牙切齿的样子虽然凶巴巴的，但却始终严守师德底线，绝不动手打人。现在的老师严禁体罚学生，他怕我们到教育局去告他。
邝鸿雁终于把头发弄回了原状。他不想滚出学校，更不想把头发剃光。我建议他把头发剃光，说那样一定能把老梁气死。我的建议有些不怀好意，说白了我很想看看气得半死的老梁会如何收拾剃成光头的邝鸿雁。但邝鸿雁白了我一眼，抹了一把回复到原状的头发说：“血可流，头可断，发型不能乱。头发剃光了，哪来的发型？”那拽样比我读过的所有网络小说的男主都帅气。
为了吸引文清华注意的目光，邝鸿雁耍尽了各种自以为很拽的把戏。但文清华显然比他更拽，硬是从不拿正眼看他一下，甚至眼角余光都没斜扫过邝鸿雁那块林间湿地——那张和我一样色差分明的瘦脸。
4
九年级上期期末的时候，邝鸿雁终于失去了耐心。
那天，他趁着午餐后全班同学都到操场活动去了的空档，偷偷回到了教室。我知道他想干什么，于是跟几个走得近的兄弟伙咬了咬耳朵，然后一起跟到了教室外偷窥。
教室里只有邝鸿雁和文清华。邝鸿雁在课桌里摸索，文清华则一副高冷的姿态，看她那永远看不完的书本。
邝鸿雁从课桌里摸出了一样东西，飞快地藏进了怀里。我知道那是一个礼品盒，他背着我买，背着我藏，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心里在冷笑。
邝鸿雁藏好礼品盒，一本正经地咳了声嗽，就朝文清华走去。他来到文清华座位前，颤抖着声音说：“文——清华——”
声音抖而且长，颇有些滑稽。
文清华抬眼看着学渣，眼里充斥着疑惑。
“我、我有礼物，送、送给你！”邝鸿雁见文清华终于抬眼看他了，几乎高兴坏了，舌头更加不利索了，不过他从怀里摸礼品盒出来的动作倒是挺麻利。礼品盒不小，亏他藏在怀里，居然没有显得臃肿。
“为什么送我礼物？”文清华丝毫没有见到礼物的惊喜，反而神情冷漠。
“祝你生日快乐啊！”
“我？生日？切！”一个“切”字，几乎道尽了文清华鼻腔里所有的轻蔑。
“今天难道不是你生日？”邝鸿雁呆了。邝鸿雁假说要到老梁办公室找他被老梁没收了的手机，叫我帮他望风，多次进入老梁办公室，其实是去翻报名册，查文清华的出生日期。他以为我不知道，我心里依旧在冷笑。我不笑别的，就喜欢笑话他追求文清华惨败收场那瓜兮兮的样子。
“当然不是！”文清华不耐烦了。
“不是也请收下吧，买都买了——”邝鸿雁双手捧着礼品盒，非常虔诚地递过去。
“无功不受禄！”文清华见礼品盒直抵自己面前，赶紧站起来，而且后退了半步。她站起来的时候显然有点慌张，弄翻了座下的凳子，身子也有些不稳。但她很快便站稳了，站稳了的她高出邝鸿雁大半个头。我特别喜欢看她高出邝鸿雁大半个头的样子，对比太鲜明了。
“收下嘛！”邝鸿雁不管什么对比，执着地将礼品往前推。
“说了无功不受禄！”文清华显然生气了，一巴掌将推到自己胸前的礼品盒打翻在了地上。
邝鸿雁低头看着地上的礼品盒，半天才把目光抬起来，望着文清华。文清华似乎有些后悔自己的粗暴。
“清华，我，我只是因为喜欢你，才——”邝鸿雁终于说出了“喜欢”两个字，但声音很小，很低。不管文清华听没听清楚，我们几双在教室外偷听的耳朵反正听清楚了。几个没安好心的家伙一听得这两个字，几乎想都没想，便一窝蜂哄笑着冲进了教室。我们心里都嫉恨着呢，非得把这小子的好事给搅黄不可。
我们冲进教室，起哄说：“邝鸿雁，求她！邝鸿雁，求她！”
我们的突然出现，显然实现了我们的丑陋目的，只见文清华双手将脸一捂，哇地便哭了起来，而且飞也似的朝教室外跑出去了。
我们都不再起哄，心里似乎都感到了疼痛，一个个脸色凝重。邝鸿雁像犯了大错似的，捡起礼品盒，默默地回到了座位。
5
那天邝鸿雁被老梁叫到办公室，足足罚站了半天。
老梁大约觉得这件事必须慎重处理，态度少有的温和。他先单独跟文清华谈话，再把邝鸿雁和文清华叫到一起，让文清华亲口拒绝邝鸿雁。
文清华说：“我的志向是我的名字——清华，你要真喜欢我，希望你能像你的名字一样，做志向远大的鸿雁，三年后，请在清华大学门口等我！”
这拒绝太有水平了，连老梁都满意地点着头，对邝鸿雁说：“听到没？有本事你考清华去！”
邝鸿雁一张林间湿地脸涨得通红，一回到教室，便收拾书本，要打道回府。我劝他留下：“留下哟，放弃不是你的性格！”心里却想，这货走了，班上可就只剩我最渣了，遇事连个伴都没有。
“放弃？”邝鸿雁冷笑说，“哥们是轻言放弃的人吗？”
“那你这是干啥？”我不解。
“追梦！”邝鸿雁一边说一边把书包挂上肩头，一把推开挡了他出路的我，“就我们这种垃圾成绩，莫说考清华大学，连高中的门槛都进不了。哥得追自己的梦去，懒得再在这里浪费时间！”
没想到这货还有自己的梦想，我不由得暗自佩服。
6
三年半之后，文清华如愿考上了清华。她在清华校门口还真见到了等她的邝鸿雁！
文清华吃了一惊。她当年听了老梁的话，为了不过分刺激邝鸿雁做出过激反应，许下了当年那个约定。原本以为他会知难而退，没想到这货还真来到了清华校门口等她。
“你，你也考上了清华？”文清华礼貌地问。邝鸿雁变化很大，长高了，变帅了，一副孔武有力的样子，值得她礼貌性地问候一下。
不料邝鸿雁却摇了摇头，说：“这世界没有那么多学渣逆袭考上清华的故事！”
“那你这是——”文清华舒了口气，这货没考上清华就好，考上了会不会来纠缠她，可就难说了。
“我是来感谢你的！”邝鸿雁很绅士地递给文清华一张精致的名片，说，“当年，是你激活了我的梦想，让我果断地中断了学业，投身到了追梦的旅程。现在我的梦想终于实现了，按照约定，我是可以在这个门口等你的，对吧？”这货把话说得文绉绉的，憋得心口都疼了。
“北京鸿雁装饰公司总经理——”文清华轻声念着名片，满脸的惊讶，“这就是你的梦想？”
“对！”邝鸿雁自豪地说，“我的梦想，一直都是当一个像我爸一样牛叉的装饰工！”
“真好！”文清华向邝鸿雁伸出了雪白的手，“祝贺你追梦成功，邝鸿雁！”
邝鸿雁见文清华向自己伸出手来，赶紧伸双手接住，受宠若惊地说：“谢谢，谢谢！”但这货很快便油嘴滑舌起来，说，“当年我说喜欢你，没吓着你吧？”
文清华不好意思起来，收回手迟疑说：“实话实说，吓着了。”
“对不起！不过总算没把你的清华梦给吓成一场噩梦。”邝鸿雁说。
“还好吧，我是吓大的！”文清华笑了。
“如果我现在说喜欢你呢？会不会再吓着你？”邝鸿雁吊儿郎当地问。
文清华呆了呆，很认真地说：“吓是肯定吓不着了，不过——”
“不过我还是不说为好，对吧？”邝鸿雁笑着说。
文清华笑了笑，严肃起来：“邝鸿雁同学，喜欢和爱是两回事，而爱更是两个人的事——”
“停！停！”邝鸿雁举手打断了文清华的话，“清华同学，请让我打断你一下，我可从来都没说我爱你，我只是喜欢你，是喜欢世界上最美好事物那种喜欢，真的！当时全班男生都喜欢你，只是他们怕敢说而已。这和你说的爱，有区别，OK！”
文清华长长地出了口气，刚和邝鸿雁握过的手，拍向了邝鸿雁的胸口：“死邝鸿雁，你吓死我了！”
邝鸿雁笑着，指着文清华手里的名片：“有事电话，随叫随到！”
“电什么话呀，帮我搬行李报到去吧！”文清华笑了，格外灿烂。
邝鸿雁再次见到了上帝创造的最偏心眼儿的精美艺术品似的，毫不犹豫地搬起了文清华的行李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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