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案

  小姐终究还是嫁给了林三公子。

  出嫁的那一天，小姐的如墨青丝被绾成了妇人髻，头顶珊瑚珍珠金凤冠，身披彩绣流水纹霞帔，穿着大红金绣云霞鸳鸯通袍，手上戴了一串龙凤呈祥镯子。一身珠光宝气，映着小姐宛如初绽牡丹般大放芳华。我在心里默默赞叹，真是美若天仙也不为过。

  可是那双眼睛却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仿佛被抽走了魂魄。

  我知道，小姐已是心如死灰。

  可能是出于对小姐的愧疚，我主动请求做陪嫁丫鬟跟着去了林府。新婚那回儿，林三少爷对小姐很好，日日流连于小姐处，总是送给小姐各种新奇玩意儿，连我们下人也跟着沾光。可是小姐总是淡淡地处着，终日捧着诗词在看，不爱打扮也不去争。时间久了，林三少爷可能腻了，便少来这厢房了。

  我试过劝小姐接受三少爷，小姐只沧凉地说:“我心之舟，已载不动另一个人了。”此后，我便不再提此事。

  如此，在林府的日子总感觉过得很慢。连春天也失了颜色，没了味道。然后就到了年关，这是小姐嫁过来的头一个春节，府中上下人人喜气洋洋，热闹非凡，唯独我们这厢，一如既往。

  “夫人，老夫人送了一对大宫灯，一对彩画琉璃灯到府上来。你要看看吗？”我躬身禀明小姐。

  “青玉，今日可是十五？”小姐放下手中的书，抬头问道。

  “回夫人，今日是上元节。”我答道，“外面可热闹了，夫人要出去看看吗？”我随口问问。

  “去，给我打水沐浴，更衣打扮。我要出府。”小姐眼神急切。

  我惊讶得张开了口，却没有追问。

  我们离府时，已是酉时。小姐显得很兴奋，坐在轿子上掀起帘子东张西望。街上张灯结彩，熙熙攘攘。

  “真真是宝马香车，玉壶光转，美极了”小姐难得露出了笑容，却转瞬即逝，“没有良人，何为良辰”说完又静默不语，眼眶含泪。

  我知道，她是想先生了。因为，我也想他。

  我扶着小姐下轿子走一走，碍着小姐身份，我们只敢往人少的地方去。不知不觉走到白石桥旁。只见桥上站着白衣男子，迎风而立，手持洞箫，衣襟飘扬，仿佛仙人之姿。定睛一看，是先生！

  “受铭！”小姐激动地喊出声，甩开我的手就向桥上跑去。

  两人相对而立，只默默相望，仿佛要把这些日子遗漏的目光都要回来。

  我识趣地停住脚步，转过身，不去看他们二人，为他们把风，斥退其他人。

  说是把风，其实是不想心更痛罢了。

  念及于此，忍不住流下泪来。

  只消一会儿，小姐就走下桥来。我扶着她往回走。身后有幽幽箫声传来，我听不懂，却听出了其中的深情与悲苦。小姐边走边哭，梨花带雨一般，却没有哭出声音。

  纵然相逢，终须一别。

  府里的日子依旧，却不那么难熬了。每月十五，白石桥的方向都会传来箫声，悠扬又绵长，声声绕人心。

  到林府的第三年，小姐为我求得一门亲事。我不忍离小姐而去，拒绝了。那年秋天，我听以前伺候过先生的小厮说，先生考取了功名。

  小姐异常高兴，拿出先生的诗，看了又看，说:“吾不愿为汝之天也，只愿为汝心之月。如今，天亮了，天地清明矣！”

  第五年的冬天，家里来信一封，说爹爹病逝了。小姐擅自作主，给了我许多银子首饰和我的卖身契，将我赶出林府。我在门口磕了三个头，含泪回乡。

  从此，我便失去了小姐和先生的消息。

  岁月催人老。我终究还是嫁了人，嫁给了村里的教书匠当续弦。当初家里人百般反对，不解我为何甘愿当鳏夫之妻。其实，我只是想找一个跟先生有相似之处的人罢了，鳏夫与否，我已经不在乎了。

  年华似水无痕，春去秋来十载。我带着孩子来京城求医，恰逢以前同去做陪嫁丫鬟的巧燕。我向她打探小姐的消息。她叹了口气，脸上尽是悲戚之情。

  “夫人死了，投河死的。喏，看到前面那条桥没？就是从那里跳下去的。唉！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还是在上元节那天晚上！噢，对了，这话我悄悄告诉你，旁人都不知道的。捞上来时她还和一个男人牵着手，看样子是殉情！那人的模样像极了……夫人以前的教书先生！唉，生前不能在一起，死来做一对野鸳鸯……我们家小姐啊，也是可怜！”接着她好像还问了我什么，我已经听不见了。因为我完全震惊了。

  小姐，先生，你们……终究是在一起了！

  我站上了白石桥，桥上风景很美，堤岸繁花如旧杨柳依依，只是再难见故人身影。

  江上微风拂过，我已泪流满面。泪眼依稀中，我仿佛看见昔日小姐和先生在庭院里斗诗。小姐豆蔻年华，先生意气风发。

  小姐笑着出题:“兜围红影衬青山，裹住湖滨不放闲。”“不错，不错，”先生对着小姐微笑，“让我好生想想。”说完看了我一眼，“有了！谁仿争春红杏例，一花树下一丫鬟。”小姐听完，直赞其妙。两人相视一眼，便都哈哈大笑起来。

  我害羞地低下头，却瞥见石桌下十指紧扣的双手。

  回忆最是伤人。我用手抹去泪水，百感交集，看着白石桥下碧波东流，轻声吟出那首刻骨铭心的词: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

锦瑟华所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

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

若问闲情都几许。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青玉案

作者有话说:本文的灵感来自歌曲《双抛桥》和贺铸的《青玉案》，当时觉得这首歌的背后应该有一个感人的故事，就想写一个小短文。本文构思一开始就想好了，只是拖到现在才完成。里面的一首小诗不是我写的，有兴趣的可以搜去。如有雷同，纯属巧合。最后，祝元宵节快乐！

旧作搬运，写于2017年元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