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读夏志清先生编著的《张爱玲给我的信件》一书。该书是夏志清留给世人的最后一本出版物,收集了从1963年到1994年(张爱玲去世前一年),三十多年间张爱玲写给夏志清的118封书信,以及夏先生的部分回信。夏志清在耄耋之年为注释这些信件花费了很多时间和心血。
作为发现张爱玲这匹文学上“千里马”的伯乐,夏志清是现代文学史上著名的评论家。他毕业于上海沪江大学英文系,抗战后在北大英文系任教,1948年赴美留学,后在美国多所名校执教,并编写《中国现代小说史》等著作。在他的的极力推崇下,张爱玲、钱钟书、沈从文等作家登上世界文学舞台。
张爱玲在写给夏志清的书信中谈创作、谈翻译、谈出版、谈读书、谈生活、谈友情……一位小说家和一位评论家的互动,为人们了解张爱玲,了解夏志清,甚至了解现代文学史的一些作家及作品出版情况提供了资料。
夏志清表示:
“之所以出这个东西,是希望能增进人们对张爱玲的了解,对张爱玲有兴趣的人,从信里能够看出她的奋斗,她的生不逢时。”
好风几乎读过张爱玲的所有作品,一直疑惑:凭借《金锁记》获得巨大声誉的张爱玲为什么要再写一篇《怨女》?后者明显是前者的改写和扩写,这种狗尾续貂式的操作实在不应该发生在张爱玲这样的天才作家身上。读了张爱玲写给夏志清的信,知道了答案,并且有详解。
①从《金锁记》到《怨女》,曲折的成书过程折射出张爱玲在美国“寒咝咝”的生活。
1920年出生的张爱玲,童年是灰暗的,但也表现出极高的文学天赋。1938年,18岁的张爱玲考取了英国的伦敦大学,却因为战事激烈而无法前往。1939年秋,张爱玲改入香港大学文学系学习,1942年,还是因为战争张爱玲未能毕业就返回上海。
1943年,张爱玲在周瘦鹃主编的《紫罗兰》上发表了《沉香屑·第一炉香》后,从此便一发而不可收。1943年和1944年,《沉香屑·第二炉香》《茉莉香片》《心经》《封锁》《倾城之恋》《金锁记》等相继问世。
其中发表于1944年的中篇小说《金锁记》获得好评无数。傅雷评论说:“毫无疑问,《金锁记》是张女士截止目前为止的最完满之作,颇有《狂人日记》中某些故事的典范。至少也该列为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
在1944年,张爱玲与才子胡兰成步入婚姻的殿堂,但这场婚姻只维持了两年。1952年7月,张爱玲离开上海,前往香港,1955年秋,她又告别香港,远赴美国定居,并于同年8月与剧作家赖雅结为夫妻。
在异国,幸福也没有垂青她,反倒让她的文字失去了滋生的土壤。上世纪60年代初,她的丈夫赖雅的身体越来越坏,每月只能领到社会福利五十二元,连付房租都不够。
张爱玲赖以生存的写作也遭遇波折。她原来在香港靠着翻译英文作品赚钱,但是在美国翻译东西根据学位给钱,而张爱玲大学都没读完。
她曾在自感得意的小说《金锁记》基础上,写成英文了小说《Pink Tears》(《粉泪》),但被出版社退稿。后来她几经修改,1967年,英文稿以《The Rouge of the North》(《北地胭脂》)名字出版,而这个版本的中文版便是《怨女》。
可惜《怨女》出版后在国外反响平平,张爱玲自己分析原因,认为是“英文本是在纽英伦乡间写的,与从前环境距离太远,影响很坏。”
早在1964年,赖雅便溺失禁,瘫痪在床,生活愈加艰难,事业也遭遇挫折。1965年6月16日早晨张爱玲给夏志清的书信中写到:“近来我特别感到时间消逝之快,寒咝咝的。”在这封信里再一次提到《北地胭脂》,也就是《怨女》出版的事。
“寒咝咝的”可能是张爱玲60年代在美国生活最真实的感受。
②从《金锁记》到《怨女》,从“无事的悲哀”到“刻意的造事”,折射出张爱玲在异国的尴尬。
张爱玲在给夏志清的信件中还提到自己在异国的困境:“中国人赞中国人他们不相信的。卖给杂志先要有出版商感到兴趣,正如你所说,我一向有个感觉,对东方特别喜欢的人,他们所喜欢的往往正是我想拆穿的。”
所以从《金锁记》到《怨女》很多增补的情节其实是对出版商的迎合,对国外读者猎奇心理的满足。
《金锁记》的叙事方式是克制的,没有太过曲折的情节,在日常的琐碎中表现人物的悲剧命运。而《怨女》中加入了一些改写,让情节复杂起来。
如《怨女》中加了银娣和三少爷的戏份,以及银娣自 杀的情节。
在《金锁记》中女主人公出身麻油店的曹七巧嫁给豪门姜家的瘫子二少爷,她比姜家三少爷季泽要大,三少爷娶亲时曹七巧的两个孩子已经先后出生。当季泽打趣七巧时,七巧和三少奶奶说:“三妹妹,你也不管管他!这么个猴儿崽子,我眼看他长大的,他倒占起我的便宜来了!”
就是那一次三少爷的一句玩笑拨弄得七巧心乱了,她揉搓着三少奶奶来抵制自己的欲,当三少奶奶因为不耐烦七巧而把自己指甲撇断去修剪时,七巧和季泽单独相处了一会,就是那一点时间,七巧向季泽倾诉了自己的苦,但季泽显然不想招惹七巧。
面对七巧的挑逗式的诉苦,季泽先是愣住了,随后就立起来道:“我走就是了。你不怕人,我还怕人呢。也得给二哥留点面子!”七巧扶着椅子站了起来,呜咽道:“我走。”最后他们不欢而散,然后生活照常。
而在《怨女》中同是麻油店出身的银娣比姚家三少爷还小一岁,并且在银娣嫁给豪门姚家二少爷这个残废时,三少爷已经娶亲。
小说中两人瞒着众人私会的场面也描写得比较辣眼。
他到了架子那边,把孩子接过来,放在地下蒲团上,他马上大哭起来。他不让她去抱他,一只手臂勒得她透不过气来,手插在太紧的衣服里,匆忙得像是心不在焉。她这时候倒又不情愿起来,完全给他错会了意思。衬衫与束胸的小背心都是一排极小而薄的罗钿钮子,排得太密,非常难解开,暗中摸索更解不开。也只有他,对女人衣服实在内行。但是只顾努力,一面吻着她都有点心神不属。她心里乱得厉害,都不知道剖开胸膛里面有什么,直到他一把握在手里,抚摩着,揣捏出个式样来,她才开始感觉到那小鸟柔软的鸟喙拱着他的手心。它恐惧地缩成一团,圆圆的,有个心在跳,浑身酸胀,是中了药箭,也不知是麻药。
最后他们还是不欢而散了,但银娣心中一直惴惴,担心三少爷到处乱说,害怕自己名声受损,所以晚上就选择了上吊。结果二少爷喊来人救了她,时间便跳到了十六年之后。
比如,在《怨女》中负责分家的九太老爷也加了戏码,小说写他不喜女性,逼着自己的下人和老婆一起生出个儿子。
比起增加的这些情节,《怨女》这篇小说中少了《金锁记》中的一些中国古典意象。
如在《金锁记》中不时出现的月亮。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望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这是《金锁记》的开头,那轮月亮在读者心中照了很多年,可惜《怨女》中消失了。
上海那时候睡得早,尤其是城里,还没有装电灯。夏夜八点钟左右,黄昏刚澄淀下来,天上反而亮了,碧蓝的天,下面房子墨黑,是沉淀物,人声嗡嗡也跟着低了下去。
这是《怨女》的开头,缺少了一些中国文学的诗意。
《金锁记》标志时间转换时用一面镜子——“风从窗子里进来,对面挂着的回文雕漆长镜被吹得摇摇晃晃,磕托磕托敲着墙。七巧双手按住了镜子。镜子里反映着的翠竹帘子和一副金绿山水屏条依旧在风中来回荡漾着,望久了,便有一种晕船的感觉。再定睛看时,翠竹帘子已经褪了色,金绿山水换为一张她丈夫的遗像,镜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
而《怨女》中这面镜子里没有了人——绿竹帘子映在梳妆台镜子里,风吹着直动,筛进一条条阳光,满房间老虎纹,来回摇晃着。二爷的一张大照片配着黑漆框子挂在墙上,也被风吹着磕托磕托敲着墙。
一个览镜自伤的形象也变得模糊了。
增补的和删减的部分,应该是身在异国的张爱玲不得已的选择,那么高傲的一个女子现实却屡屡让她低头,取舍之间体现了她生存境遇的尴尬。
③从《金锁记》到《怨女》,暖色调的加入折射出张爱玲人到中年的“慈悲”。
虽然《怨女》的赞誉度远低于《金锁记》,但是比起《金锁记》反映的人性凉薄,《怨女》中加入了一些暖色调。
如《金锁记》中曹七巧的哥哥嫂嫂是穷而且刁,只想着怎么从妹妹这里拿钱,明着拿,暗着偷,全然不顾七巧在姜家的难堪。
而《怨女》中银娣的哥哥嫂嫂相比要好很多,嫂嫂在七巧坐月子时一直陪伴着她,为了给孩子买金锁,为银娣撑面子而想办法,虽然最后也是当了银娣的头面换钱买了金锁,不过哥哥嫂嫂也表现出穷人的自尊。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身在异国的张爱玲,人到中年经历了生活的困窘,对人生有了更深的理解,所以笔下的人物少了一些执拗,多了一点暖色。
在她与夏志清的通信中多次提到的小说《十八春》中,备受生活欺凌的曼桢最后也选择了和生活和解。这可能是张爱玲中晚年的一种生活状态。
罗曼罗兰说: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真相后依旧热爱生活。
我们总觉得张爱玲是孤傲的,整个七十年代她的行踪很少有人知道,但读着《张爱玲给我的信件》这本书,我们可以读到一个身在异国,饱受疾病困扰,忍受经济困顿,缺少情感慰藉的女子“寒咝咝”的生活状况,也能读到她的慈悲、宽容及对文学深沉的爱。张爱玲传奇神秘的半生,都在这一笔一划的信件中得以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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