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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短篇:无名谷

金短篇:无名谷

作者: 满航 | 来源:发表于2018-07-09 09:09 被阅读292次

    无名谷

    □ 高满航

    无名谷于我既遥远又飘渺,而我的大学同学罗江已在那里呆了10年。

    当年我们学员队98个人,分配到海陆空和第二炮兵部队分散在天涯海角的各个军营。北到漠河,南到南海,最西边的扬言撒泡尿能顺风飘扬到印度,最东边的则常随军舰巡护钓鱼岛,一个比一个远,一个比一个更有理由在彼此的生活中杳无音信。独我俩未分散,一同分到了第二炮兵的A基地,甚是欢快,想着有更多机会在小酌两杯里共叙往事。可集训结束后二次分配,我留在了镇上的训练团,他却进了遥远神秘的无名谷。

    记得在前往A基地报到的长途火车上,罗江一遍遍给我讲他的五年规划。他脑子里全装着经商的门道,又是做电子品牌的总代理,又是依托互联网开设线上工厂,还煞有介事说要找些老师办培训机构,怎么招兵买马,怎么运作,怎么挣钱,都说的头头是道。想着上军校真是可惜了他这经商的好材料。说到高亢处,他还许诺我说:阿满,要是做成了,以后培训教育这一块就交给你,咱们要立志做成东南地区最大的培训品牌。他那样气势磅礴,仿佛我们不是去基层部队任职,而是履新跨国公司的大区经理。

    罗江可不是光会耍嘴皮子,而是在经商领域有着实实在在的辉煌战绩。大一下学期他就开始倒腾拨号电话卡回学校卖,虽然当时管理甚严,但罗江总有办法稳妥安全地买进卖出。随着大三开始的手机普及,他又成为某国产手机在周边几个学校的分销商,还卖组装电脑。据传,他最多一个星期卖过100多部手机和20多台电脑,人称“政治大学的电商大佬”。

    临毕业,我们大多数人只凭借100多块的津贴清贫生活。而罗江胡吃海喝奢侈浪费之后,还华丽丽从大学校园里带着数10万高调毕业。他那次在火车上先和我谈怎样挣钱,又顺理成章扯到人生价值的大课题。罗江说,一切金钱都是劳动成果的体现,你越有钱说明劳动成果越多,说明对社会贡献越大,自然也就更有价值。他尊尊教诲我:“其他的都是瞎扯。”

    刚从政治大学故纸堆里抬头的我一番聆听,醍醐灌顶深以为是。加上他曾呼风唤雨的本领,我更坚定认为,没有什么能够阻挡罗江前进的步伐。

    可未料想到,罗江被分配到了无名谷。在那深深的群山交错里,是固化的与世隔绝和整齐划一,不会给他留出丝毫施展经济智慧的缝隙。他说过不想在部队久留,如今置身艰苦之中,能想见他的不甘心和不安心。

    果然在分别后的一个晚上,我正代替指导员在俱乐部领教歌曲,文书说有我电话,接起来,正是罗江。他的情绪很低落,对我说:“阿满,你知道这无名谷的山有多高吗?”他还说:“我的家就在山脚下,劳神费力考学离开了大山,不想到头来却进到更大的山里。”沉默许久,他决绝地说:“你看着吧,我必须离开这里。”他问我信不信。我未及回答,那边传来紧凑的集合哨声,接着一阵凌乱嘈杂。没说再见,电话就嘟嘟嘟挂断。

    我相信罗江能把自己调离无名谷。他有我所不具备的力量和能量。

    没过几天,他的电话又打来。

    “我无论如何都得走。”

    “这才刚见习,能走吗?”

    “我不管,只要能离开这鬼地方,被除名都行。”

    “还没授衔呢,不如等一等再说。”

    “我一天都不想呆了,必须离开。”

    那时我未到过无名谷,也未听人详细说过。可既然罗江如此不管不顾坚持离开,我自然想那里是刀山火海痛苦莫名,就在心里同情并支持罗江。

    之后两三个月再无罗江的消息。无名谷是军事禁区的禁区,普通军线电话打不进去,我急切,却等不来他丝毫音信。此间我被分配到警勤连,经受着和军校截然不同的体验,既有新兵客气地喊我排长,又有代理排长之职的二期士官刁难苛责,既有半夜站哨的疲惫痛苦,又有给全连官兵上课的春风得意。秋风吹出些许寒意之际,我被调到团政治处当干事。

    初到政治处,也没有什么紧要任务交给我,每天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打扫处里的卫生区。卫生区范围不大,却有几棵五六十年的白杨树,初秋季节一片金黄甚是美丽,可随着风来,便是无边落木萧萧下,每天飘零一层,打扫干净,次日晨,又是一层,且地势坑洼,清扫甚难,颇费耐心和力气。在瑟瑟寒意的秋天早晨,我总是热气腾腾地在如画般美丽的白杨树下忙碌,再想起,竟是生动的场景。未久,一个外单位调来的副主任站在树下说:“小高,我和你一起搞。”一聊,他竟是从无名谷调出来的。

    “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政治大学。”

    “今年刚毕业?哦——对——”他望我一眼说,“肩上还扛着红牌呢。”

    我羞涩地抬头笑笑。对领导的关心表示敬意。

    “那你应该认识罗江?”

    “认识认识,我们是大学一个队的同学。”

    “哎呀,你这个同学可表现不咋好。”

    副主任告诉我罗江分在警卫营,而他当时恰恰就是营里的副教导员。“你那个同学啊,毛病可不少。”副主任上班时间绝少到我们几个干事办公的大办公室,只在早上的清扫落叶里,想起一件说一件罗江的故事。我听得越多,后面想知道的就越多,面上却装得淡定,不主动问,只等他讲。

    分到警卫营后,见习学员都分散到各班和战士同住,别人都行,只有罗江提出调换宿舍,他嫌班里有战士打呼噜睡不着,换完后还是不行,又说受不了另一个宿舍的汗臭味。营里没法,最后把他安置在行李库房,睡觉的事算是解决,可胡搅蛮缠的事情还在后面。警卫营早晚都要跑一趟重装五公里,罗江一回没跑完,就死活不跑了,还振振有词说,人的体质有差异,有的能跑,有的不能跑,他属于后者。好吧,不跑步就打扫卫生吧,可罗江打扫的卫生回回被通报批评。评比结果就张榜公布在营部门口的宣传栏里,全班都脸红,就他理直气壮反驳说:“当兵不是打扫卫生的,而是打仗的”。副主任叹息说,这样的干部对自己不负责,谁还对他负责。

    只言片语里也得知无名谷山清水秀、营区整洁,似乎并不是我依着罗江的厌恶揣度的那般恶劣。不知道罗江所有的不能忍受是不是皆因为高山密林里的无名谷剥夺了他经商的梦想。他无奈于一入此地,理想顿成浮云。

    黄叶落尽,关于罗江的故事也告一段落。副主任是团领导倚重的笔杆子,整天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闭门写高深莫测的政研材料、研讨材料、会议材料,平时很少参加处务会,也不到我们的大办公室来。只在吃饭时能在食堂打个照面,他总在这时舒展了笑容鼓励我:“小高不错,好好干。”

    大概在元旦前后,副主任突然打电话叫我到他办公室。

    “你知道不,罗江被关了禁闭。”

    “关禁闭!为啥?”

    “那小子想翻山离开无名谷,结果被抓了回去。”

    “啊?”我大脑一片空白,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你跟他说两句吧,做做思想工作。”

    副主任转了两次机,把电话接到了罗江手里。

    “喂,罗江吗?”我不确定在电话那头的寂静里有没有人。

    “阿满,怎么是你?”是罗江的声音,他先是惊讶,继而慵懒,颓丧。

    副主任在边上站着,我也没法细问罗江究竟。只说了些服从分配、建功立业之类的大话。他简单回复着“嗯”“知道了”。沉默许久,罗江突然问我:“我这样是不是很丢人。”我顿了一下,回他说:“一切都会好的。”

    几天后,副主任的一篇文章在《解放军报》发表,我去送报纸,顺便也谈些看完他文章后的收获。副主任很高兴,他对我说,你有政治大学的底子,跟着我磨一磨,肯定能写出来。又讲了他的某战友因笔头子好给基地首长当秘书,后来调到第二炮兵机关,后来又到总政机关,现在已经在北京当了处长,并鼓励我长江后浪推前浪。我有些心猿意马,不说,只等待着,希望话题能到罗江身上。终于,片刻停顿,副主任提到罗江。

    他说:“都是一批同学,罗江要和你一样上进,也不至此。”

    我红着脸,倒像觉得副主任在批评我。

    罗江那批分到警卫营的10多个学员一个月后定岗,都当了排长,只有他仍是学员。罗江不服,去找教导员,未果。又找政治处主任,主任有主任的理由,无非说他到营里后的种种落后。罗江没趣,气鼓鼓回到营里,更是破罐子破摔,四处叫嚣着他不干了,要转业回去。可是明明白白的规定罗江也知道,生长干部学员最低要服役8年。远不是谁想走就能走。

    也不知动了哪根筋,他竟然敢翻山越过禁区,差点当成逃兵。

    副主任说:“得亏连里最先抓到他,要是第一时间找他不到,把情况报到上头机关和首长那里,莫说禁闭,十有八九是要关进监狱判上几年的。”念在他意气用事,只是批评教育,当然免不了让罗江在禁闭室面壁思过。

    我能感同罗江的痛苦。他的痛苦不只是常人呆在无名谷里的那种空虚寂寞冷,更甚在于他那无处安放的经商理想。他要做电子品牌的总代理,他要依托互联网开设线上工厂,他还要办培训机构,可在无名谷里,他除了一遍又一遍的空想,根本无能为力,我们的罗江对此又怎能甘心?

    我替他忧虑着。如何才能束缚住恣意蔓延的经商理想在无名谷里熬过8个年头。那可是3千多个日日夜夜,7万多个小时。于他,太过漫长。

    之后再无罗江的消息,就连副主任也忙着融入永无止境的材料,少了与无名谷的联系,就再无更新版的罗江故事。曾想过写一封信到无名谷,问问罗江的近况,鼓励他适应和坚持。可想过也就过去,终没有落实。

    第二年秋天,训练团承接了整个A基地的军事技能大比武。我被抽调到会务组负责文字材料的起草和校订。在秩序册上看到了“罗江”二字,的确是无名谷的干部,我像被电击了一哆嗦,仔细看,备注里的比武专业却是“电力”。我立马泄了气,这和学政工的罗江风马牛不相及。

    那天晚上副主任带着我修改几天后团长在军事比武总结大会上代表考核单位的讲话,回到办公室已经凌晨。仍在加班的老干事说有个来比武的人找我,等到将近9点钟快点名时才走。我问名姓,同事说是我同学。

    莫非真是罗江?我不敢肯定。

    次日找到无名谷官兵的集训地,电工罗江真就是我的大学同学罗江。

    “怎么是你?”

    “怎么就不能是我?”

    “怎么干上电工了?”

    “觉得有意思就干呗。”

    此时罗江的身份已经从警卫营的见习学员变为变电站的助理工程师。我讲了讲我一年的经历,他也略微说些在变电站的事。至于其他,他未提及,我也没有多问。但能从政工干部变为电工,中间肯定有很多故事。

    “之前的五年规划还做不做数?”

    他愣了一下,笑着摇摇头说:“我现在转换到无名谷的频道了。”

    “经商的事也不想了?”

    “现在不想了,以后再说吧。”

    印象里,转换到“无名谷频道”的罗江那次没有参加个人项目比武,只是在野战线缆架接比武中给别人打下手。即便这样,我也觉得他实在了不起,因为到现在,我也未闻听哪个政治大学的校友干了纯技术工作。

    第三年初春,基地政治部宣传处一名干事转业,因我在第二炮兵的党委机关报上发表过一些“豆腐块”,便被征召顶缺。到了繁华热闹的A市,自然想起罗江的五年规划,旧事犹记,罗江却已去山高林密的无名谷。

    有一天,对面保卫处办公室的路干事找到我,说过几天有个快递,他留了我的电话,让到时代收。顺便说起将到无名谷调查一起触电身亡的意外事故。无名谷的事都是绝密,就算基地内部的人也有保密纪律,他且说,我且听。他不说,我也不能去问。路干事一走,我心里就唐突起来。第一个担心触电者会不会是罗江,他搞电,却又半路出家,真是让人焦灼。

    犹豫一番,我斗胆用政治部的值班电话打到无名谷,就想确定一下,触电事故和罗江无关。那边却三缄其口,我挂断电话更加惴惴不安。直到几天后路干事处理完事故回到单位,我借着给他送快递,直接问“出事的不是罗江吧?”他疑惑地望着我,本能说“不是。”我才安下心来。

    10多天后,安然无恙的罗江打来电话,闻其声,倍觉亲切。

    “搞电太危险,不如换个岗位?”

    “出事的是我们副站长。”

    “听说当晚大风大雨,为何不等到第二天再维修线路?”

    “保养超级武器不能断电,副站长明知危险,却还是主动请缨。”

    副站长的牺牲在无名谷并非个例。为了捍卫超级武器,无数人在这里埋葬了青春以及生命,他们从来不畏惧生死。在这片光荣的土地上,每一个人都迎着阳光努力绽放,就像那漫山遍野独自盛开又凋零的格桑花。

    不论在何处,绽放——本身就是一种价值的体现。

    罗江说,是副站长从警卫营把他带到变电站,并教授他最初的电力知识。他永远忘不了那个黑夜,副站长在风雨中决绝说:“我上去看看。”

    一道电光火石,击穿了副站长的肉体。也坚定了罗江的选择。

    他觉得对副站长最好的缅怀就是做一个技术精湛的电工。世界上最恐怖的事就是一个优秀的人能够坚持不懈,罗江钻研电力知识便是如此。

    再见到罗江已经是毕业后的第五个年头。他到A市见女朋友,顺道找我。他的女朋友我5年前在政治大学的校园里见过,长发披肩、白净颀长,是典型的南方美女。对的,罗江在无名谷消失了5年,女孩就在茫茫人海中坚定地等了他5年。把女孩送上火车,我拉他到A市最出名的夜市喝酒。

    想到了当年在火车上经常小酌的约定,不禁感慨万千。

    “没想到喝杯酒要等5年。”

    “就是啊,谁能想得到呢?”

    我们那时讲好的,每周都要喝一顿,轮流做东。那时的岁月随风荡漾,以为年轻的光阴尽可以随性而为,未想造化弄人,一等就到现在。

    “A市应该是你的舞台。”

    “我的舞台在无名谷。”

    “想过没有,若你一直在A市5年会怎样?”

    “不知道,或许也不过是和你在这里喝酒吧。”

    罗江不再气势磅礴,他置身于人声嘈杂中的平静和淡泊突兀凛冽。

    “是不是打算结婚了?”

    “她让我转业到南京,和她一起经营厂子。”

    “你去吗?”

    “不知道,我告诉她至少3年后才能给她答案。”

    “她愿意这样等吗?”

    “她说她等。”

    3年后满8年。说起来,那5年也真是去得迅疾如风,没来得及伸手去抓,就无影无踪。接下来的3年呢,不过是另一场风,定然转瞬即逝。

    A市别后不久,罗江就当上变电站站长。我调侃他说,到底有没有真本事?你一个政工干部可不要在“电老虎”面前滥竽充数。罗江说,你莫小看我,我这次可是基地独一个参选尖子人才库的电力专业人选。

    好霸道的“独一个”。罗江已是基地新生代电力专业的NO·1。

    隔行如隔山,难以妄断罗江的技术道路是不是走得艰难,反观我,读完4年大学文科后,就坚定地以文科生自诩,对所有的方程式、数字、线路图等等都主动绝缘,宁愿驾轻就熟和文字材料打交道。这样一个我,自是难理解罗江,更难理解他抱着熬8年的初衷,却一枝独秀于无名谷。

    年底,第二炮兵下发通报,罗江在列尖子人才库,他是基地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第二炮兵技术尖子。隔了山山水水那么远,我分明又感受到了他的气势磅礴。也想着,他若当年留在A市,或许熙熙攘攘的名利社会多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生意人,无名谷却少了一个守护超级武器的电力能人。

    偶有无名谷的干部上调基地机关任职,谈话中但凡知道我从政治大学毕业,定会惊讶,并追问:认识罗江不?无一例外,听到肯定的答案后他们脸上的兴奋是那样显而易见。开始并不适应,渐渐的就习以为常,我因为和罗江是大学同学而被别人高看一眼,足见他在无名谷是神一样的存在。

    自然的,也流传出罗江各种各样的故事。

    众人对变压器故障束手无策,罗江一把扳手就解决问题。

    罗江三天三夜不睡,翻译校正出进口设备的全套外文资料。

    无名谷断电,罗江打包票说两分钟内恢复,果如其言。

    后来见面,一桩一桩追着问罗江,他只是笑。再问,他如实讲,每一件都确有其事,但细枝末节难免添盐加醋。看,我们的罗江被神话了。

    被神化了的罗江也极力推崇着无名谷,一反当初的诅咒和逃离。

    “你知道我们的超级武器有多厉害吗?”

    “你知道无名谷对国家战略有多重要吗?”

    “你不知道吧,好多国家领导人都专门到无名谷指导工作?”

    “我们是连着中南海,心系党中央。”

    罗江眉飞色舞喜形于色,他的身份是他无以替代的骄傲。

    第六年,罗江当电力营长。而我,自诩努力,也才是副营职干事。

    “不要急切啊,再坚持两年。”

    “啊?”

    “女朋友不是在南京等你吗?”

    “我们分了。”

    “我以为你熬够8年会去南京找她。”

    “我决定了,一直留在无名谷。”

    “真的假的?”

    “真的。”他缓缓地说,“我不打算离开了。”

    每一个至关重要的选择背后都有坚定的理由作支撑,我相信罗江也不是心血来潮。不出意外,两年后他就能晋升副团。在万众瞩目的无名谷,这是军旅仕途的起步,况且他有主力营长任职经历,且怀揣一技之长,稍做努力,人生就有无限可能。我想到的,或许就是罗江深思熟虑过的。

    那个时候,我还以为以我之揣度,定然懂得罗江。

    首次从A市的基地出发去无名谷,车子走了3个多小时后,仍在重复地过隧道、转急弯,也不知过了多少条隧道,转过多少个急弯。终于,见到一块“军事禁区”的牌子,刚松一口气,却听同车的保卫处长提议司机:“还有好几个小时的山路要走,停下来休息一下。”闻之,不禁瞠目。

    虽然无名谷隶属A基地,但其人员进入无名谷亦要经过苛刻的政治审查和严格繁杂的申请报批手续。因进入者少,无名谷在A基地就愈加神秘莫测,谈之谨慎,闻之色变。就连“无名谷”三个字都是绝对的军事机密。

    参加工作8年,我才得到机会随联合工作组进入无名谷。

    司机驾轻就熟,在山雾弥漫的黑夜里把车子开得行云流水。晚上10点多,我们黑摸着到达。无名谷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模糊不清的一团混沌。一整夜,我都被巨大的流水声搅扰,次日晨,则被乌鸦的聒噪叫醒。

    他们说,无名谷的夜太静,让河流的躁动都无处藏身。至于乌鸦,是奔着食堂后面的垃圾来的,那是他们的饕餮之地。乌鸦强悍,其它鸟类战斗不过,就渐渐飞远,把这块领地让了出来,独剩“黑美人”称王称霸。

    天亮许久,太阳还不露面,被壁立万仞的山遮挡。夜未至,又早早地隐在了一山苍翠的背后。官兵讲,唯独太阳是无名谷迟到早退的孬兵。

    走在通往哨所的崎岖山道上,我想起罗江说的他第一次巡逻,是如何被野猪追着一路狂奔,最后匆忙爬到树上才免受攻击。登上白云环绕的天上星哨所,五个兵,一条狗,一个月给养车上来配送一次物资,其余时间狗陪着人,人望着山,能体会罗江一遍遍重复的孤独。十几公里的漫长防洪堤都是用河道里巨大的石块垒砌,被告知年年洪水来了都要冲垮一段,年年又要重新砌好,人与天斗,天再厉害,人却从来没放弃,山里自然条件极差,官兵却能改造成军事重地,也明白罗江为什么干活会胳膊脱臼。

    神奇的无名谷啊。晚了罗江8年,我也走了进来。

    临出山的前一天下午,罗江找到招待所。一身迷彩,满脸汗渍,他刚带队检修线路回来,怕我下午就走,所以火急火燎赶来见上一面。听说我还要呆一晚,他很高兴,说正好,晚上一定得喝点。说完,急匆匆走了。

    他带我到电力营的储藏室,里面一个酒精炉上的汤锅正咕嘟嘟翻滚。

    “我有好酒。”他得意地从柜子里取出来。

    “报上酒名来。”

    “泸州老窖原浆,没喝过吧?”

    “是不是准备送领导的?”

    “哪里啊,给马高工带的。”罗江说,“白酒能缓解他的风湿疼痛。”

    可是等他休完假把酒带回来,马高工已经悄然离开了营里。

    马高工曾是罗江营里的老兵。40年前从上海交通大学毕业后,经层层选拔脱颖而出,到无名谷守护超级武器。那时电力营负责保障所有电力设备,技术要求高,特事特办,就设定了高级工程师的编制。自从进入无名谷,马高工就在电力营没挪窝。罗江说,我们教导员的父亲和马高工是一批兵,教导员满月礼的照片上还有年轻时候帅气潇洒的马高工呢。罗江到电力营后,马高工既是父亲、师傅,又是朋友、知己,无私地帮助他。那么大年纪了,跟年轻人一起进阵地、上任务,劝都劝不住。家有一老如有一宝,马高工就是电力营的宝贝。罗江竭尽所能关心照顾其生活。

    可是,延迟退休工作到62岁,马高工还是退休了。

    “在无名谷拼了一辈子,到底图个啥?”

    罗江沉默。我接着问:“总得有原因,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付出。”

    “钟情于大山,离不开超级武器,或者还有其他更多吧。”

    看得出,罗江对马高工的退休颇为伤感。我们一直喝到胡言乱语。

    我终于知道,神秘莫测的无名谷就是一道河谷,是万千群山里毫不起眼的一抹褶皱。因为超级武器而尊贵,更因为一群人而莫测难懂。

    出山了。我们开始谈论下车后繁华A市等待着我们的行程。

    朋友聚会。预约看房。家庭饭局。

    身后,是默默远去的无名谷的山和无名谷的人。

    又到来时“军事禁区”的石碑处,停车休息。一行歪歪斜斜的字刻在山石上。走近辨认:我无名、国有名,以无名、铸威名。刹那间,无数帧生动的影像呈现于脑际,是那高耸入云的哨所,是那数年一日的坚持,也是万千个体生命在繁华迷乱里最终落脚此处的选择。朦胧里,一股无形的力量揪紧了我,泪水就那样不由自主涌进眼眶,止不住,扑簌簌滚落。

    有时候也想,若8年前分配到无名谷的是我,面对那高耸入云的大山和无边无际的森林,我能否心无旁骛地坚持?8年里又能做些什么?8年后会是怎样?所有的生活都是在白天和黑夜里真实地交替,能证实却不能证伪。有一点是无疑的,我不是罗江,即便去,也必定是另一种版本。

    罗江一直是有理想的人,而且是大理想。他也更懂得舍与得之道,为了大理想,一番挣扎之后,他放弃了做电子品牌总代理、开设线上工厂、办培训机构这些小理想,也放弃了前往南京找那个死心塌地等着他的女朋友。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我一直以为我知道罗江要什么。

    调往第二炮兵机关工作之前,我得知罗江要调任作训科长。

    “明显是给接任副参谋长热身啊。”

    “你想多了,换个岗位而已。”

    “是啊,当司令员也同样是换个岗位。”

    我希望他优秀。我也相信他会优秀。

    罗江更加忙碌,后来很少听到他的消息。到北京后,与无名谷的直线距离和心理距离都更为遥远。我得益于身在机关,也断续去过第二炮兵部队的很多基地,都是沉甸甸的大国基石,相比之下,A基地只是庞大超级武器家族的一份子,无名谷的官兵也悄然隐遁于火箭兵阵营的万水千山。

    偶尔和在北京的大学同学聚会提到罗江,我揣测说,应该都当上副参谋长了吧。无名谷里管理严格,终没有机会打电话加以佐证,我们权当他已晋升副团职,就举杯为他庆贺。早调到北京机关的同学因此懊恼,后悔没有像罗江那样安心呆在基层,以致现在才是副营职,和罗江差了两级。

    也记不得借着罗江晋升副参谋长的理由喝了多少杯酒,许是他在无名谷里闻到了酒味吧,一个百无聊赖的晚上,我在办公室接到他打来的军线电话。一接起,我就调侃说“副参谋长好”。而他那头竟长时间不说话。

    “我给上级打了报告。”他所言莫名其妙。

    “什么报告,你不会要求转业吧?”

    “我准备回电力营去。”

    “不会吧,那——你不打算接副参谋长了?”

    “设备近期出过两次事故,营里缺精通电的人。”

    “精通电的又不止你一个,非得你回去吗?”

    “只有我顶马高工的缺合适。”

    “你是说你回电力营干技术,当工程师?”

    “嗯。”

    罗江不是征求我意见。他决定了,只是告诉我。

    我们都把罗江当作政治大学毕业生在军旅逆袭的一个样板。从叛逆到适应,从政工到军事,从心灰意冷到雄心勃勃,接下来应该顺理成章沿着副参谋长、参谋长、旅长的道路高歌猛进。可冷不丁,他却主动折回身子去当工程师了。我爆出这个消息后,一众同学都皱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

    在别人的疑惑里。我惭愧于以前并不懂罗江。而此刻,隐约懂了。

    时光在各自的日子里蹉跎,一日叠加一日,转眼又是半年。

    说来蹊跷,那日忙完孩子入学事,就胡乱联想到罗江当时气势磅礴说到的经营培训机构,正入神想着,却接到电话,通知我陪同一位刚到第二炮兵工作的首长去部队调研,细问,其中一站竟是A基地的无名谷。

    在超级武器运行的巨大库房里,我开始并没有注意到罗江,触感到亲切的笑,仔细看,才认定是他。一身洁白的工装从头到脚都武装起来,曾经明亮的眸子装配上了眼镜,衬出斯文,一看就是真才实学的技术人员。

    首长行程紧凑,调研结束后,我们就出了无名谷。

    那次和罗江的接触只是一个微笑。沉淀了无数梦想和希望的微笑。

    后来再无半点音信。想着他忙碌,我自己也忙碌。

    我们在各自的世界里,承担各自的责任,经营各自的人生。所有的人都会渐行渐远,脚下的路却绵绵无尽向前延伸,一生相随,不离不弃。

    还会时常想起毕业那年夏天火车上的景象。罗江挽着袖子,大汗淋漓,气势磅礴地给我说,男人一定要想方设法挣很多的钱,钱才是男人在这个社会上的面子和通行证,有钱,才显现一个男人在社会上最大的价值。

    恍惚10年。所幸我们的青春并未荒芜,而是在肥沃田野里极尽所能地茂密生长。罗江的经商梦虽渐行渐远,但他的气势磅礴却丝毫没有减弱。

    想念无名谷。想念罗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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