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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公燕祥走时品其书

邵公燕祥走时品其书

作者: 孔孟之乡 | 来源:发表于2020-08-08 23:40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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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月1日,87岁的邵公燕祥安详地离世于夜间。

      书架上,他的十几本书悄然而立,有的细细地读过,有的只是翻翻,有的光是买来,但我知道,这个人会长久地存活于读者的心里。几天来,将它们一一拿在手中,浏览,再一本本参差地摞于书桌的左侧,静静地观看。想着这样一个“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的诗人与思想者,他的良知,他的胆识,在我们当下,是那样的珍贵。

      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出版的《邵燕祥散文选》自序中,邵公这样自述:“这里入选的……该是二十世纪最后20年和二十一世纪最初几年中,一个像我这样的中国大陆作者感情的潮汐,脉搏的跳动,他的记忆和思辨,他的困兽犹斗和他总是期望破蛹而出的翅膀的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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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在这十几本书里,诗集只有两本——花城出版社2011年出版的《邵燕祥诗选》(收入《忍冬花诗丛》)与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出版的《邵燕祥诗抄·打油诗》——我还是认为,他的诗的分量要重于他的杂文与散文。而在他的诗里,仅三首长诗《金谷园》、《最后的独白》与《五十弦》,就可以奠定他在中国当代诗史中的地位。《最后的独白》,塑造与再现了斯大林的妻子娜捷日达·阿利卢耶娃的痛苦、反叛与自杀。她的苦源自当时整个苏联民众的苦难,“乌克兰的粮仓成了饿死者的棺椁”;直接的死因,则是暴君连自己的妻子都要役做奴隶、并践踏她做人的尊严,“你竟敢吆喝/嗨,你,喝一杯!”;当她举枪自杀的当尔,有着这样的“独白”:“我憎恨你/像你憎恨世界/就是最柔弱的蓓蕾/也不在粗暴的叱令下开放”!她反抗的枪声响过一年之后的1933年底,那个伟大的曼德尔施塔姆,就冒着死亡的危险,写下并公然朗诵了讽刺与刻画斯大林的诗篇《我们活着,感觉不到自己的国家》,“他的粗胖的手指像蛆虫那样肥腻……/那蟑螂般的大眼睛含露讪笑”。

      而《金谷园》,当然是将感情与思索,投向一位中国女子、1700多年前的那个悲剧的绿珠。绿珠的死是必然的吗?“那是乱世,杀人如草的年代/那是生命得不到珍惜的年代”;邵燕祥只将热爱与同情赠予这个悲凉的女子,“一万朵落花也没有这样重/坠楼的不是落花,一个沉甸甸的生命”,“一颗闪现又委弃在荒烟蔓草的明珠/诉说千百万被蹂躏的草根的无辜”。这是邵燕祥的伟大之处:他于长期人性迷失与丢弃的专制历史长河中,发现并唤醒人类赖以维系与前进的根本:自由与让爱滋养的人性。正如林贤治在《中国新诗五十年》一书中对邵燕祥所评:“在这里,历史成了隐匿的现实……这些诗篇,表现了一种鲜明的民间性、人民性和民主性。”由55首短诗组成的长诗《五十弦》,仍然是写给一位深爱着的女子,而且仍然是呼唤自由与让爱滋养的人性。“在失去了一切的自由以后/我是幸福的

    因为/我还能自由地想你”(第10首)。他的短诗,也有着同样震撼人心的力量。像《读〈太阳树〉诗画卡》,“而北方的白杨/任青(清?)冷的月光/把影子钉在坟场/……不能长久地默然垂首/对国殇”;像这本诗选集的最后一首、写于2010年6月的《放风筝的孩子,哪儿去了?》:“天没有老/可放风筝的孩子哪儿去了?/”

      就是那本小32开本又薄到只有208页的《邵燕祥诗抄·打油诗》,也有着独特的价值,与聂绀弩的《散宜生诗》,并峙为中国当代诗歌的两座旧体诗之岳。因其旧体诗的“小众”样貌,而有着更大的自由度;而写作之时的私下心态,更显露出心上的真思真情真性;当杂文生不逢时的时候,这些诗却将杂文的风骨与锋利、以及嘻笑怒骂,培植于诗歌之中,更让旧体诗生发出新的生命来。他将周树人的哀怒,龚自珍的风雷,熔铸于一处。既是压抑生命的喷发,又是“在市井和草野间行吟”(自序),当然也是特殊时代的特殊产物,从而也证明了心在曲折回还的幽途上所能到达的远方。“嗤点众山皆右派/一峰独左好风光”,是对历史的回顾又是对现实的警惕;“一呼众诺金銮殿/万马齐喑青草坡”,这是《咏史》;“长空万里书何字/鸦雀无声雁有声”,当然是赠于那个写过《第二种忠诚》的人了;“一枝苦辣酸咸笔/销他中外古今愁”,是夫子自道;“已经痛定犹思痛/曾是身危不顾身”,是贺赞写过《思痛录》的韦君宜八十大寿;“世事惊心驰烂污/文章信笔竞雌黄”,“干戚如今舞亦难/独来独往困刑天”,“从今谁复补苍天/梦里星芒坠百千”。那首被大家传诵的《戏咏五次文代会》,特别让人喜欢,我读时都出了笑声——

      尽是作家艺术家,出恭入定静无哗。不愁百万成虚掷,安得金人似傻瓜。已验几回诗作谶,可知何日笔生花。掌声拍报平安夜,大会开得很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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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邵公生命的后半程,是以写杂文随笔散文为主,留下了可称硕丰的创造,也大多因“不合时宜”而在寂寞的文坛留下深刻的印记。以他的资历、名气与对真理不停顿地探索精神以及凛然的风骨正气,为他设起了一道无形的安全阀,也成就其言他人所不能言不敢言之言。作家出版社2005年将邵燕祥的《我的心在乌云上面》一书列入“当代散文大家精品文库”出版发行,代序中邵公就谈到了坐飞机升在云彩之上,与纤尘不染的碧空融为一体,甚至看到过一个大大圆圈的彩虹。其实,在乌云之上的这颗心,也如顾准一样,是从理想主义蜕变并站实在经验主义的境遇中,也就高屋建瓴般将脚下的现实看得透彻,也就篇篇言之有物,并屡有独立的创见。

      郭沫若文革时写《李白与杜甫》,后来人们说他这是跟风之作,因为毛泽东喜欢“三李”(李白李贺李商隐),郭便紧紧跟随。邵燕祥对此有更加深入的思考,他认为对于一个在文革中失去两个爱子的郭沫若而言,他不可能仅仅为了跟随会耗熬生命的最后岁月去写一部书。邵燕祥更进一步认为,郭沫若与李白性情更接近,浪漫与入世,褒李是发乎内心;而对于杜甫的贬抑,“表现出的略嫌矫情的鄙视和偶尔流露的怜悯,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有几分夫子自道的成分”(花城出版社2008年出版邵燕祥《教科书外看历史·关于晚年郭沫若》)?他的晚年跟风以致痛失两个儿子,都会在他的心上引起深切的又是无法道于人的痛苦与反思,当然也就对于那个在战乱中还要巴巴结结追寻皇帝的杜甫,有所怨损了。自己的反思甚至忏悔既然无法表露,那就间接地写进《李白与杜甫》这本书里吧。同是2008年,上海远东出版社为邵公出版了《旧时船票》。我喜欢这部著作,全是与人、书有关,行文离纯粹的散文更近,而且人有汪曾祺、钱钟书、巴金、严辰、穆旦、冯友兰、公刘、方成、黄裳、辜鸿鸣以及外国人普希金、纪德等。不过,让我连续读了两遍的,却是一篇三四百字的短文《狗屁文章》。文中说陆文夫的太太将文夫与文夫朋友们在报刊上发表的东西,统统称为“狗屁文章”,如某某又有一篇狗屁文章云云。邵公赞赏陆夫人对作家与作品的“平常心”,邵公还有点“沾沾自喜”,因为这位陆夫人说“邵燕祥的狗屁文章还不错”。狗屁文章,却又让邵燕祥“聊以自慰”,为什么呢?邵公在结尾处说:“窃以为,‘狗屁文章’,毕竟胜于‘马屁文章’。”也许,不写“马屁文章”,这是一个作家或者一个写作者的最低底线。

      《无权者说》,是邵公2000年一年的收获,由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入选“瞻顾文丛”第一辑。这本书最打动我的,是邵燕祥元月2日写给诗人昌耀的一封信。身患肺癌的昌耀,已经进入生命的倒计时,诗人的燕祥以一颗诗心写下坦诚与温暖。他说“你肉体上的痛苦,我无法分担;但愿以我的心灵,为你向一个新远方送行”,他说“你在颠簸了21年之后,所幸赢得了又一个21年……你无愧为一个真实的诗人……你得到了诗的真谛”,他说“你的生命长存在你的诗中,你的诗将在知音者心中长存”,他在信的最后说“在你告别你我都不无依恋的这个世界的最后日子里,我和你的朋友和读者陪伴着你”。这是邵公从北京电话打到青海省人民医院,与昌耀通话后写下的信。3月23日,“诗人中的诗人”昌耀,便跳楼赴死,《一十一枝红玫瑰》是他的绝笔。赴死之前,他一定收到了邵公的信,赴死时的身躯里,也一定存留着另一个诗人心上的温暖与热度。邵公进入“火烈鸟文丛”的是《奥斯维辛之后》,由宁夏人民出版社出版。此书开头第二篇是《希特勒焚书六十周年》,1933年5月10日午夜,“大约两万册具有世界声誉的德国和外国作家的作品付之一炬”。邵公记下了希特勒的宣传部长戈培尔在焚书现场所讲的话:“在这火光下,不仅一个时代结束了,这火光还照亮了新时代。”这本书的倒数第三篇是《那遥远的磨坊》,记载着19世纪德国威廉一世的故事。威廉一世继承了腓特烈大帝所建的无忧宫之后,发现宫殿前有一个磨坊十分碍眼,让人通知磨坊主他要买下;面对磨坊主的拒绝,威廉一世恼怒之下强拆磨坊;磨坊主将威廉一世告上法庭,法庭判决威廉一世重建磨坊并赔偿磨坊主的损失——故事并没完,这个曾经恼怒强拆的威廉一世,竟然服从判决,还称赞法官与磨坊主“此吾国最可喜之事也”。作为一个中国人,我觉得这是天方夜谭!可故事竟是历史真实的一页。

      真正以随笔成书,是四川文艺出版社1995年出版的《邵燕祥随笔》,纸张特别差,估计我是买到了盗版本。且不管它,读进去也就忽略了盗版与否。书中有一篇《痞子文学》,喜悦于孙犁的《记邹明》,并心服于孙犁的“不媚俗,不趋炎,不肯‘摧眉折腰事权贵’,但似也不得‘开心颜’”。不得开心颜的原因之一,就是孙犁在《记邹明》文中所揭示的文艺“日渐商贾化、政客化、青皮化”。还有一篇切中时弊的“三咬论”《蛇咬、狗咬与贼咬》,贼咬即是中国特色的人咬,也是鲁迅“吃人”的一种。

      中国文联出版社聪明,以邵公的一个名篇又是一句名论作为书的名称——《我代表我自己》。这篇文章写于1991年的1月,里面的话虽是常理常态的大实话,却因触及根本一时让人过目成诵:“谁又能代表我呢?……我以为,我只代表我自己,而且只有我代表我自己。代表我自己的代表权,是没有人能替代的。”确凿得如中流砥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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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还拥有三卷本的邵燕祥文集,作家出版社1997年版,146万字,分别是《人间说人》、《梦边说梦》、《史外说史》。这套书并没有通读,只是翻翻,却也知道对于想了解中国乃至世界1980——1995年间事情的人,这套书是不妨细读的。如那个在苏联斯摩棱斯克以西的卡廷森林杀害了波兰1·5万名军官与知识者的惨案,1943年被纳粹德国发现之后,关于凶手一直在苏联与德国之间你推我诿。最终,1990年,苏联还是发表声明承认惨案就是当年斯大林下令苏联警察干的,尽管斯大林说过“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也不管用(《史外说史·卡廷纪念碑》)。再是庄严钦定的史书,也挡不住时间的讪笑与恶作剧。

      《人咬人》一文收入《人间说人》一书,从《水浒》孙二娘的人肉包子、鲁迅《狂人日记》中的“吃人”,一直捋到该文写作的1986年。邵公之意,当然还是在当下,讲出了21位改革者被人咬被人告的窘况。

      这三本书中,我更喜欢《梦边说梦》,更空灵曲折,更激扬顿挫,更有冷静表象下的热血沸腾。他说“中国历代的读书人,同被压迫的妇女,包括风尘女子,命运上有相通之处”,如孔尚任《桃花扇》中的李香君,“头破血流,那溅出的血迹,点染作桃花”(《“嘲风月,弄花草亦不易》)。在《呜呼!冷漠、苟安与自欺》里,则直接拍了桌子:“自欺、自慰、自在于苟安中,我们,自称中国知识分子者,将不配有更好的命运。”《末世文场》主题就是鲁迅《引玉集后记》中的一段话:“目前的中国,真是荆天棘地,所见的只是狐虎的跋扈和雉兔的偷生,在文艺上,仅存的是冷淡和破坏。而且丑角也在荒凉中趁势登场……”这些话鲁迅写于1934年1月20日夜,被曹靖华1947年4月引用于“苏联文学丛书”《城与年》的后记里,等到邵公因购得《城与年》一书再予引用,已是1989年的10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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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年曾写过《邵燕祥的打油诗及范滂这个人》。本来有邵公的电话,当时曾想寄过去就教于他,可是想想也就作罢,觉得写作是个人的事情,不用牵扯其他。如今他走了,我更加单纯地读他并写下了以上的文字,算作对于这样一位于中国当下与未来都有着大关系的人的纪念。

      (写于2020、8、1——7日,期间大雨时急时缓不见停歇的意思。)

      作者简介:

      李木生,著名作家,散文家,诗人,高级编辑。1952年生于山东济宁农村,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从事文学创作,曾出版诗集《翠谷》、传记《布衣孔子》、散文集《乔木森森》等。散文集《午夜的阳光》获山东省首届泰山文艺奖,散文《微山湖上静悄悄》获中国作家协会首届郭沫若散文随笔奖,散文《唐朝,那朵自由之花》获中国散文协会冰心散文奖,作品入选全国各种选刊、选本、大中小学读本及初、高中试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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