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端
我是一个离婚律师，我见过太多失败的婚姻。
托尔斯泰说“所有幸福的家庭都一样，不幸的家庭各有个的不幸”，在我眼里其实不然。在一个离婚律师的眼中，所有终将走向灭亡的婚姻只会有一个形态，如同《婚姻法》第32条白纸黑字清清白白地写着的那样——法院调解无效，感情确已破裂。让法律归法律，让道德归道德，我从执业的第一个案子开始就一直秉持着这样的想法。
我刚入行的第一个案子是孟琪的离婚诉讼。与我对离婚女性的想象不同，会见孟琪的时候，她妆容精致，头发一丝不苟，整个人透露出精明干练的气场。她首先向我表示抱歉耽误了我的午休的时间来咨询并表示她只有一个小时来处理家事。后来她就简要说明了她想要结束的婚姻：丈夫魏哲因为孟琪与男上司的暧昧不清不断争吵，两人互为仇敌，近来魏哲从孟琪同事口中得知了她与上司单独出差的消息，最终决定起诉离婚。我初步判断孟琪在婚姻中可能存在过错。如果调解不当，诉讼程序一经启动便陷入被动局面，法院在裁判结果上倾向把孩子与财产判给无过错的对方当事人，获胜的可能性不大，律师报酬也相应减少。或许正因如此，这个没什么油水案子被丢给了我这个新人律师。
出人意料的是，这个出轨的离婚案件对方输的彻彻底底，不仅让我赚的盆满钵满，也让我在行业内站稳了脚跟。
魏哲的代理律师的策略是证明孟琪出轨的事实，那么在分割财产的时，能够理所应当因孟琪过错获得补偿。但是由于我当庭指出对方提供的开房记录等证据与孟琪出轨的事实不具有关联性，同时也可能指向工作出差等目的。另外对方提供的酒店监控的偷拍录像侵犯了孟琪的隐私权，并不具有合法形式外观，证明效力不足。对方律师证明孟琪出轨的如意算盘落空，只能向我方寻求和解。而后由于对方律师过分注重寻找孟琪婚外情的证据，并未细致清算夫妻共同财产，我本次和解中的财产分割也占得先机。
事实上，孟琪为了增加获胜的把握告知了我她的婚姻中无论好坏的全部事实，因此我知晓孟琪出轨的细节，甚至包括那些魏哲在证据调查中无从知晓的对象。孟琪本人更是做好了事情败露的准备，小心的算计着婚姻失败的成本付出。至于魏哲，面对婚姻里的背叛与欺骗，他措手不及，相当长的时间里沉溺在巨大的失落与不可遏制的愤怒中。他试图揭露孟琪一次又一次伤风败俗、屡教不改的恶人面目，以此占领道德的制高点，获得补偿的正当性。但他忽略的是一次出轨与多次出轨在法律的认定中并无区别，甚至令我在法庭上作出了丈夫的多次原谅也可证明孟琪的“出轨”对其伤害并不严重的漏洞解释。
经此一役，我接手的案子逐渐多了起来。离婚的原因虽然多种多样，但无论是出轨背叛，性格不合还是无奈选择，都离不开一个“情”字。谁能周密地预备婚姻失败的结局谁就能占得先机，谁先挥刀斩断情丝谁就能逆转乾坤。老话常说“谁先提离婚谁吃亏”，其实不然，纠缠在痛苦的婚姻感情漩涡里无法清醒自持的笨蛋注定人财两空。
离婚官司中的当事人需剥离情感，作为局外人的离婚律师更应当如此。自孟琪一案后，代理对婚姻不那么诚实，对道德不那么敏感的出轨者们的离婚官司我游刃有余，其结果也大都和孟琪一般。我虽深刻的明白这些当事人在情感中或背叛或欺骗的事实，但仍然利用狡诈的诉讼技巧在法律上否定它。至于婚姻中的另一方——那些被出轨、背叛或者忽略的可怜弱者的正义我在所不问。一个离婚律师的道德，是面对道德制高点的鄙视仍然坚定保护当事人利益的决心。一个离婚律师的专业，是面对错综复杂的家事纠纷仍然清醒地作出理智的判断。
风流
在我业务逐渐娴熟以后，律所里的老前辈也开始有意无意地提点我。最让我无法理解的是，老前辈反复提醒我：“不要和异性当事人走得太近。”
我无法理解这条建议的内涵，当事人的充分信任往往是我在离婚官司中无往不利的辩护武器。并且我自信地认为这条建议缺乏真实的科学的依据——这世界从不存在什么墨菲定律（If anything can go wrong, it will.）。难道世界上的人们都是愚蠢与无知的吗？倘若一个理性人担心某种情况将要发生，那么他定会做好准备应对，该事件又是如何一定发生呢？于是，因为不服，因为好奇，我刻意地接近了那些将要离婚的女人们。
言谈间若有若无的关心，举止上轻佻试探的撩拨，离婚律师的身份令我能够无所顾忌的走进她们真正的情感生活，更在她们失败婚姻的受伤时刻挺身而出。一种亲密的心理距离，一种挺身而出的英雄气概，果不其然足以让那些将要离婚或者已经离婚的女人们对我产生好感。
起初我只是好奇试探，随后我开始主动撩拨，再后来我便习惯了这些女人们的温柔乡。期间我也发现了问题——我可能在她们离婚结果形成过程中推波助澜，但谁又能抵御如此低成本高收益的诱惑呢？为了避免引火上身，我给自己设立了原则：绝不坐实肉体出轨的证据。
我和许多离过婚的女人暧昧不清，从一心一意相夫教子却被丈夫嫌弃的全职太太柔嘉，到为事业打拼无法兼顾家庭选择离婚的独立女性梓丽，再到经常性出轨被起诉离婚的风情少妇燕子，以及把婚姻看做恋爱，把离婚当做分手的年轻女孩茵茵......恕我直言，离过婚的女人更可爱。一场离婚的战争使她们成熟又体贴，一次各取所需的露水情缘已使她们满足，一段情投意合的感情更不会冲昏她的头脑。因为她们足够理智所以足够洒脱，总而言之，那些一夜风流过后的女人们，梦醒了，就离开了。
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刚毕业的大学生茵茵，她的脸圆圆的，眼睛很大，睫毛很长，两个酒窝一深一浅地挂在脸颊两旁。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我让它进一步说清楚离婚的缘由，她仿佛在讲一个陌生人的故事，还时不时的和我打趣。可能是因为年轻吧，茵茵只有23岁。相较于同龄人还在苦苦思索爱情的秘密时，她已经飞快地交出了恋爱、结婚、离婚这三份人生答卷。
我对茵茵的笑容感到熟悉。她总令我想起我大学时默默仰慕的女神林华。我初见林华时，她作为体测考官的学生助理，穿着白色的裙子，不施粉黛，撑着一把太阳伞，友好的冲我一笑，柔柔地说：不要勉强自己，可以反复测试。我甚至怀疑我当年能够通过体测，完全是因为林华坐在终点处。彼时我是个自卑的胖子，我虽爱慕她，但也不敢言语，只一年一次的体测时偷偷地瞧上那么一眼。
于是在茵茵离婚后无处可归时，我决定收留她。在同居的生活里，茵茵在空闲时会教我做几样小菜，也会指导我在圣诞节时布置房间制造浪漫的氛围。有她在的时候，我好像变了一个人。我会突然忘记作为一个离婚律师的社会身份，抛弃掉忠于法律，推崇理性的既定框架。在我给茵茵过完生日的三天后，茵茵的父母突然找到我的家中来。我这才知道一个人在上海打拼的茵茵并没有告诉在合肥长丰的父母有关她结婚与离婚的消息，直到最近从茵茵的高中同学从上海回到老家，父母才得知了她的近况。他们礼貌地感激我对茵茵的照顾，转身一把揪住茵茵带回了老家。茵茵离开我的时候，我们已经同居半年了，但我和以前一样没有挽留。
茵茵离开后，我有时会想起她。也许是因为她像极了年轻时求而不得的懵懂羞涩的初恋林华，但也许是我喜欢上了茵茵本来的样子。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爱着茵茵，还是怀念林华，又或是我曾经爱上了别的哪个曾经交往暧昧的女人，也或许是我同时爱着她们，所以我决定不背叛其中任何一个。不主动、不拒绝、也不负责，让那些女人像风一样，吹来时心旷神怡，吹走时了无痕迹。
三、再见
林华在走进律所的时候，我的心就扑通扑通的跳。
岁月从不败美人，林华依旧美丽。松松的发髻低低地挽在脑后，浅驼色的大衣在初秋的天气称得人高贵又美好。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掩盖不住骨子里一股东方美人的温婉古典气韵，让人既怜惜又心疼。最让人难以忘记的是她线条柔和的鹅蛋脸上有两个浅浅的梨涡，我猜想虽然现在她的婚姻正走向破裂的边缘但在从前她应该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不食人间烟火的富家太太。
我想起读书的时候，彼时她是追求者众多高高在上的女神，而我只是人群中默默喜欢的仰慕者而已，“她不会知道我是谁，不用害怕面对她”我这样安慰自己，试图平复起伏的情绪。
“我想离婚，我丈夫根本不在乎我。”她对我说。
过去我由衷希望她过得美满幸福。而今我也诚实地承认我期盼她走进事务所说明她打算离婚——她或许未来单身，而我还有那么一丝机会。
她说她不想再忍耐了，丈夫只知道工作从不关心她。接下来半个小时，林华讲起了她的故事。我不记得林华和他的丈夫之间的故事到底如何，那半个小时里，我的脑海里不断闪回我在漫长的跑道上吃力奔跑，林华坐在终点等待着，我沉溺在她浅浅的微笑里。直到我发现林华清澈的眼睛里吧嗒吧嗒地掉着眼泪。我慌忙地递给她纸巾，又为刚刚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涩，匆忙转身寻找法典。没办法，我和以前一样，遇上她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只能拼命朝她奔跑。
当然五年的职业生涯也可以令当年自卑的小胖子变成法庭上滔滔不绝的优秀律师。我试图穿上律师身份的伪装，但我的演技仍旧拙劣，只能机械向她询问基本请求与起诉原因，最终不知所措地结束咨询： “作为一个律师，我想你还是好好想想，离婚二字不要轻易说出口。”
第二天，我便后悔了。那次拜访过后，林华再也没有来过事务所。她或许找到了情绪的出口，打消了离婚的念头。但是如果我再直白的一点，告诉她不用担心，我能帮他搞定离婚，她是否会下定决心离婚呢，或许那时我像往常一样自信从容地拍拍她的肩膀，捧着她的脸替她轻轻地擦拭眼泪温柔安慰她，她又会不会对我产生好感呢？
半个月后，林华再次来到了律所，她并没有放弃离婚的想法，我作为他的离婚代理律师也继续“尽心尽力”的为当事人提供必要的帮助：起初林华的丈夫的得知妻子要离婚，他威吓她说：如果离婚要告她刑事诈骗，车子、房子林华一分钱也别想带走。林华感到害怕，我感到担忧，即使是在深夜，我也会认真平复她的情绪并坚定的告诉她：“离吧！不怕！”此后我就经常借着商讨离婚诉讼细节的借口见到林华，我告诉她：“不用担心，车子、房子这些我都会帮你的。”
可是，你呢，林华你会拯救我吗？
眼见林华下定决心离婚，她的丈夫开始无理取闹，又说坚决不同意离婚，拖她5年、10年的，并且扬言开庭了也不到场。那天我在电话里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急匆匆地开车到了林华的家里。既定计划被林华丈夫打乱，我很恼火，情绪蒙蔽了我的头脑，我冲动地对林华说：即使是10年，我也会等你！
那天我没有从林华的家里离开，是的，我打破了我的原则，我是林华婚姻的谋杀者。
老前辈一语成谶，我遇上了职业生涯的危机。林华的丈夫发现林华与我的密切的联系并且认定了温顺乖巧的妻子铁了心的离婚是因为我——一个没有职业道德的离婚律师。
于是，那天一个身形魁梧的男人带着几个小弟闯到了我们事务所里，又是大声嚷嚷，又是翻东找西，所里鸡飞狗跳，诉讼文书散落了一地。为首的那个见到我后破口大骂：“狗娘的小白脸，勾引我老婆和你私奔！”话音刚落就抓起我的领子，扬起了手臂。老前辈慌忙走上前，试图阻止拉扯一番，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拳头重重的落在了我的脸上，我踉跄得后退了几步。谁也没有料到我丝毫没有避开，生生地接过了林华丈夫的一拳。我不想辩解，也不想反击。这不是我的理智与冷静作怪，我可以对其他人的感情道德视而不见，却不能打消掉我对林华真挚的感情与插足的愧疚。
接过拳头的那一刻，我脑袋嗡嗡作响。作为林华的仰慕者我无法知道我与林华这道情感问题的最终答案，但作为一名律师，我清楚的明白一切都无法挽回了，苦心经营多年的可靠的形象顷刻间倒塌了。
“毫无廉耻，道德败坏，律师？你也配？”这场闹剧以林华丈夫的野蛮粗暴的挑衅与我狼狈的面容与无声的沉默最终结束了。
林华丈夫的胡闹对我和林华的影响不小。我无颜面对曾经告诫我的事务所老前辈，辞职离开了我珍惜与奋斗的地方。林华发现了丈夫的无理取闹与野蛮粗鲁，更加坚定了离婚的想法，案子转到了我其他的同事手里。
几经波折，离婚后的林华顺理成章的和我在一起了。我感激我们仍旧对未来充满了想象和希望，于是，两个月后我向林华求婚。我们举办了盛大的婚礼，对着双方父母亲朋说出了“I Do”的誓言。
为了林华，我葬送了我的事业，为了她，我也愿意从头再来。
四、结局
从律所辞职后，我找了一份公司法务的工作。远离了离婚官司，也远离了那些情情爱爱与是是非非。进入新领域与新公司，我只能从法务部新人开始起步，一到了项目启动时，审查合同，控制法律风险，种种任务接踵而来，经常加班出差。每当我回家时，看到林华安详熟睡的面孔时，我便觉得内心安定，一切值得。
那天我从北京结束工作后买了张深夜的机票飞回上海，我走进静悄悄的家里，林华已经睡了。我蹑手蹑脚的准备在沙发上将就一夜的时候，茶几上林华的手机亮了。
“如果我知道有这个孩子，我会继续等你。”
“如果我知道有这个孩子，我会回国娶你”
第二条信息的号码前面多了一个“011”，这应该是一个美国的号码，这个人又是谁？孩子又是怎么回事？这又是谁的孩子？为什么我一无所知？我脑袋嗡的一下，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客厅黑暗中，我所能感受到的是刻骨的疼痛，短短一句话的冲击更胜于林华丈夫当着众人的面打我的那一拳。
我走到房间坐在床边，把林华额前的头发拨到耳后。我仔细的看着她的脸，和以前一样美丽，一样柔和。林华被我的抚摸吵醒了，她带着睡意慵懒的一笑，从前只要她笑我便会想起那个在跑道上向我微笑的脸庞，只是今天不知为何，我的脑海一片混沌。
“那天你到律所里对我说：“我丈夫根本不在乎我”，我觉得你真单纯，你像个小女孩，永远需要一个人为你遮挡人生的风风雨雨。”
“那你会为我遮挡一辈子吗？”她问我。
我说：“你知道吗？我在律所见到你的时候你和从前并无半分差别。”
“我们以前见过吗？”她又问我。
我笑着回答她：“见过啊，我在梦里见过你。我一个人的时候在很多个很多个梦里见过你，我不停的跑啊跑啊，但怎么也追不上你。”
“大傻子！你可以叫我的名字呀！”林华噗嗤一笑。
过了好一会儿，她见我不再搭话，便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十指相扣，林华带着少女一样的娇羞的表情再次闭上了眼睛。她说：“那我今晚在梦里等你。”
后来，我偷偷的调查了“011”的号码，知道了有关林华的全部真相。原来林华离婚并不是因为丈夫的漠不关心，而是林华自己的背叛。为了保留相爱过后的最后一点体面，林华的丈夫没有把这件事情拿到明面上来说。原来林华离婚诉讼里的那些丈夫的威胁与胡闹也是假的，一切都是林华的自导自演，只是为了在诉讼中攫取更大的利益。只不过林华的丈夫到律所里打我是真的，他认为我就是他们婚姻里插足的第三者。原来林华离婚之后第一打算是飞往国外，和“011”号情人双宿双飞，只是情人脱身无望，林华无奈放弃。原来林华回国后发现自己已经身怀有孕，无奈接受了我的告白与求婚。原来……原来……林华她从始至终都没有爱过我。我拼尽全力，赌上事业与尊严换来的是谎言，一个又一个的谎言！
作为一个律师，我总是知法犯法。从前我不相信老前辈的劝诫，我以身试法，用丢掉事业的代价支付了巨额的罚款。后来我不相信我对婚姻的理智判断，自愿走进婚姻的牢笼，用终身监禁的刑罚来证明了我对罪行的全部想象。我一直认为在没有得到林华之前的女人都是我的逢场作戏，我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直到林华出现，我立下终生不渝的誓言，为了她放弃了打拼数年的事业。在前半段人生里，我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在后半段人生里，我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可是这得到比失去更难过，我所谓的终身不渝的誓言，只是比逢场作戏时间稍长一些。始于欺骗他人，终于自我欺骗，这也许就是我的人生。
八个月后，小孩出生了，是男孩。我站在保温箱前怔怔的看着他沉睡的脸，林华笑着从背后抱住我，我没有说话，像往常一样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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