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章》是新月派诗人卞之琳的代表作。作为公认的经典现代诗,该诗曾经入选人教版高中语文教材。
对这首诗的解读,历来众说纷纭。最直观的一种解法,是把这首短诗当作惆怅的爱情诗来读:在白昼,桥上的人看风景,却被楼上的人默默凝望,显示出一种爱慕;当夜幕降临时,爱慕者寤寐思服、辗转反侧,被爱者却一无所觉。此种阐释合情合理,但是流于浅表,把作品丰富的内涵窄化了。
1935年《鱼目集》出版后,李健吾曾嘉许这首诗的凝炼隽永。他认为,解读诗歌的关键在于“装饰”一词,诗歌叹息人生不过是互相装饰,蕴含着无限的悲哀。20世纪40年代,七月派诗人阿垅也发表过类似看法,认为这首诗把宇宙和“我”全视为装饰,一切都是装饰即一切都虚无,透露出深重的绝望情绪。但作为左翼作家,他对这首诗的态度与李健吾截然不同,认为卞之琳炫弄才情、故作晦涩。而卞之琳自称并不在意“装饰”,写这首诗是为了表现世间万事万物普遍相互关联、相互作用的哲理。
对诗歌的解读,当然可以是多元的。有价值的文本意义生成,应关注以下几个要素:一是作品背后倚靠的世界;二是作品内部各词语的意义及其组合关系;三是读者视域与作者视域的融合。李健吾等人的解读,即是通过把握“装饰”一词的意义,来使自己的体验与作者体验相融合。“装饰”本身是打扮修饰之意,李健吾从中引申出了“作用于表面而非实质”这一层意思,从而体会到一种人生的悲哀。事实上,《断章》一诗中值得关注的词语,并非只有“装饰”。通过关注其他词语,我们还可以得到另外的解读。我们来看一下这首诗: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诗歌很短小,只有四句话,这四句必然是一个有机的整体。第一节诗中,楼上的人在默默地注视桥上的人,“你”指桥上的人。然而到了第二节,“你”却拥有了一扇“窗子”。“窗子”这个词,很可能和第一节诗中“楼上”一词具备一种有机联系:楼阁才开窗,而桥是不会有窗子的。假设诗中人物所居处所未发生变化(诗人亦未交待处所变化),那么第二节中拥有“窗子”的“你”,应该指楼上的人。至此我们惊异地发现,两节诗中都出现的第二人称代词“你”,竟然分别有不同的所指。在没有明确提示的情况下,突然变换了代词所指代的内容,这显然是一种不符合常规逻辑的陌生化写法,构成了文本意义的空白点,也就暗示了读者此处是解读文本的关键,需要读者以自己的经验和前见来填补空白,生成文本意义。第二节中的“你”既已变为楼上的人,那么根据第一节诗中出现的双方身份判断,第二节中的“别人”也很可能指桥上的人,“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即楼上人装饰了桥上人的梦,也就是桥上人梦到了楼上人。我们在此基础上,继续梳理两节诗记叙的内容:
楼上的人在默默关注桥上的人
夜里,桥上的人梦到了楼上的人
也就是说,二者是互相关注,彼此吸引的。可即便两个人互相怀有好感,也没有直接向对方倾诉,没办法让对方了解自己的心意,只能把相思之情寄托给明月和梦。心思一致却彼此不知,二者的心灵之间横亘着一道鸿沟天堑。
我们再从叙事学的角度看。叙事涉及三个基本因素:叙述者,即话语的讲述者;受述者,即话语的接受者,故事的听众;被叙述者,即话语描述的对象,故事的主人公。在叙事中,叙述者往往有特定的身份,可以是真实的作者或隐含的作者,也可以是参与进故事中的某个角色。而受述者却通常没有特定的身份,可以是泛指的、不明确的、转换着的或假定的某人。《断章》采用的是第二人称叙事,这是一种特殊的叙事,因为在这个模式下,受述者和被叙述者是同一个人,“你”既是故事的听众,又是故事所描述的主人公。因此,受述者身份的不确定性也被传递给了被叙述者:诗中的“你”,不再指诗歌情境中具体的个体,而是可以指称任何人、人类的全体——“你”既可以是楼上的人,也可以是桥上的人;既可以是读者,也可以是没读过诗的芸芸众生。楼上者与桥上者心灵的隔阂,也被广泛扩散开来,映射人与人之间普遍存在的一种心灵隔阂。即使再默契、再惺惺相惜的两个人,也不可能完全了解彼此。人与人之间,永远隔着看不见的鸿沟。
这样解读,诗的意旨和写法实际上就非常接近几十年后另一首经典现代诗作——顾城的《远和近》了。顾城写道:
你,
一会儿看我,
一会儿看云。
我觉得,
你看我时很远,
你看云时很近。
诗中“你”与“我”的距离远,“你”和“云”的距离近。“你”与“我”都是人,而“云”则来自自然界,所以我们可以进一步演绎: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远,人与自然之间的距离近。这种距离显然不可能是物理距离,只能是心灵上的距离。
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虽然生活时代相隔甚远,而且都感叹人际的心灵隔阂,两位杰出的诗人却借助美丽而永恒的文字达成了灵魂的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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