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像一只鸟,穿越时空,落在三十多年前那片青郁的树林,那些青涩朦胧的美如许多水滳,滴落在一张无边的纸上,然后渐渐洇开,洇开……
那个时候,衡东五中的教学楼横跨在一口水塘之上,几个水泥墩擎举起整幢教学楼,微风拂水的时候,池水波光粼粼,池岸有许多树,记忆中印象最多的有法国梧桐,楝树,最多的当然是槐树了。我们高中女生住的宿舍是一幢灰青砖木板楼,据当地同学从长辈那里听来的消息,得知这是民国初期的一个庵,漆黑色的窗棂,曾经住着一些尼姑,曾经有女子吊死在这楼里,阴森可怕,我从不单独处在宿舍,总是与同学群进群出。我就读的四十一班教室高一高二在一楼,高三那年搬至二楼,每天从宿舍到教室,再从教室到宿舍都要经过那片槐树林。
春天,槐树先是绽出嫩黄的芽,然后长成翠绿的叶,四月末,树上挂满一串串的槐米,一场细细的酥雨,一阵温温热热的风,一夜间,槐花盛开,阳光下,如一片白色的香云轻依轻偎在翠绿间,从宿舍到教室,再从教室到宿舍,从这片香云下经过,微风轻轻,清香盈盈,下晚自习,蓝色的天空倾泻一地银色的月光,那时琼瑶的小说在校园很流行,许多女同学打手电筒躲在被窝里看琼瑶的言情小说,我心中那莫名的情愫,也开始无以言状的朦胧起来,没有具体的人和事,怪怪的,只觉得这美妙的情景,应该会有琼瑶笔下那种情深深,雨朦朦的故事发生在我身边。
傍晚时分,槐树上有几只鸟在花间鸣叫,各教室的灯依次亮了,走廊上的人影和灯光倒映在池水中,连同池里的一些水草轻轻晃动,突然从二楼一个老师的窗户里飘出一阵悠扬的钢琴声,一个声音甜美的女声在唱:“我们在回忆,说着那冬天,在冬天的山巅,露出春的生机……我们慢慢说着过去,微风吹走冬的寒意……一遍一遍甜蜜回忆,春天带来真诚友谊,我们眼里的春天有一种欢喜……”天啊!这是多么曼妙,琴声与歌声如行云流水,仙仙地从我耳膜处流进五脏六腑,我惊呆了,不知所措,望着那玻璃窗户晃动的人影,我想象万千,几天后,我央着同学教我唱当时流行的《春光美》,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以至于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我还能顺利哼唱。从此,那个窗户产生了巨大的魔力,牵扯着我的心和目光,每天从槐林经过,我都会诡秘地抬头望一望,我多希望那个唱《春光美》的女孩会是我。
那窗内住着的是我们的老师,很年轻,刚走上教学岗位。我们班不管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都喜欢他,只要他一走进教室,我们便鸦雀无声地听他讲课,令我奇怪的是那琴声老是在我耳边萦绕,在我心里兴风作浪,上课时我不敢看他,似乎他散发出一种慑人而又耀眼的光艳,左右着我的一举一动,令我浑身不自在,面红,耳热,心跳,叫我回答问题的时候,我不能像以前那样抬头看着老师朗声回答,而是低着头,像个犯错误的孩子,声若蚊叫,有时答非所问,他走到我面前给我细细讲解,问我是否真的懂了,我机械地点着头,其实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躲进尘土,避开他那可怕的光艳。那个槐花飘香的初夏,我每天期待那个窗口飘出琴声,我会情不自禁地朝那窗口偷偷张望,脸火辣辣地灼烧,我甜蜜而烦恼,欢喜而忧郁,脑子乱哄哄的,我不能吐露我心中的秘密,心须把它遮得严严实实。那个时候,学校管得非常严格,不准和男同学说笑,不准穿奇装异服,有个女同学在街上剪了个短发,发型师把她的刘海吹得微微卷曲,班主任当着全班同学批评,还借题发挥,说什么绣花枕头内里一把草,梳妆打扮,谈情说爱,她泪流满面,不得不自已拿剪刀剪了,要是谁谈了恋爱,轻则点名批评或记过,重则开除学籍,朦胧懵懂里,我心中像压着块石头喘不过气来,我倾慕那琴声,并对那窗户生出无尽的眷恋,本来就不是很好的学习成绩,一落千丈,我困惑,惶惶不可终日,整日晕晕乎乎,在那个槐花盛开的初夏,我的青春经历了一场难忘而又美好的劫难。
槐花纷纷扬扬飘落,地面上像铺了一层白雪,如梦如幻,预考结束,离校的时候,我一遍一遍地细数那些槐树,几乎一步一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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