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古至今，人类文明关于死亡有着种种想象，但那都是活着的人的热衷。哲学家追求死，死亡被认为是最接近真理的状态，而死去之人只想从死神手里逃脱。
根据现代的科学研究，人在死亡时会看到类似天使降临的美好幻象，那是大脑的应激反映，释放出精神鸦片减轻神经的痛苦。但在我死的那一刻，没有小天使吹着喇叭，也没有死去的亲人迎接我前往天国，在我死的那一刻，我被死亡这个事实摄住了心魄，我来不及悲哀或庆幸，仅仅知道我要死了。
下一秒，我就来到了这艘船上，随着阴沉的河水在无尽的时间里飘荡。
我该做一下解释，在我还没有彻底麻木，尚且记得自己曾经活过，而不是一个从死亡中诞生的死人。我已经死了，这一点确定无疑，我还保留着生前的身体形态，但应该比实际的肉体来得轻。我所被迫乘坐的是一条巨大的航船，古老的木质结构，大概行驶了几千年，搭载了数以万计的亡魂。除我之外，船上还有众多的其他的幽灵，他们有的在闲聊，有的和我一样呆着发愣，和我一样对周围的一切漠不关心。
除去与生俱来的求生本能，我并不畏惧死亡，或者说对生存这件事更加恐惧。这样的死亡令人失望，因为我并没有陷入永恒的沉睡，而被迫成为了灵魂学说的有力证明，但死人回不到生者的世界（我是这样认为），因此这个证明也就毫无意义了。活着的人想象的亡灵世界都是些胡思乱想的无稽之谈，这里既不是耶和华的地狱，也不是释迦的地狱，要说的话，和哈迪斯的地狱比较像——比如有船这一点，但船上没有卡戎，也不缴纳任何费用——如果要进行金钱交易的话，我是决计上不来这条船的。
冥界的景象与其说是可怖，不如说是荒凉。满载亡灵的船只航行在宽阔的河面，两侧是灰色的河岸，沿途经过好几处干燥的沙漠，目之所及都是单调和平庸。能受点苦也好，我无聊的想着，这里没有昼夜的区别，我感到自己已莫名其妙的漂泊了几个世纪，仿佛座上了一辆中途停靠三十站的火车，缓慢、无聊地让我几乎想活过来。
在我以为将永远这么漂流下去时，转机出现了。船上的亡灵纷纷抬头望向前方，有人喊出一个我没听懂的单词，对着那片巨大的湖泊。眼前的湖大得像海，里面洒满了星星点点的白色的亡灵，比起泡在水里，他们更像是飘在空中。
船停了，发出唯一一声哀叹般的声响，所有人都像接到了冥冥中的命令，自动走下船侧的悬梯，走向这片没有河岸的码头。
我恍惚踏入水中，透明的湖水如同空气，我的双脚感觉不到阻力，但又可以随时坐下或站起。放眼望去，若不是天空阴云惨淡，这里简直就是罗马人的天堂浴场。水面像是不存在，但仍保有自身的界线，偶然能看见闪耀着的蓝色的波浪，但只是一瞬间就消失了，大约只是眼睛的幻觉，那种明亮的东西和这个阴沉的世界是油水难融的。
因为此处再没有别的什么可看，我稍微观察了一下和我一样死了的亡灵。死亡的沮丧感已经在长途跋涉里逐渐消磨，新的环境让我稍微提起了一点兴致。所有人都很普通，偶尔也有一两张尤为美丽或特别丑陋的面孔。虽说人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但这只是个形容，身为吃了智慧果的夏娃的子孙，我们好歹还穿着生前最后的那套衣服，若不是这种挥之不去的死亡的气氛，这里和生者世界的任何一处也无非相同。
我逡巡着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人身上，原因是他穿着油画里的那种希腊式长袍，就像早晨街头上班族中的布偶人一般醒目。有几个人正和他交谈，他的态度很热心。等到那几个人离开，他朝我转过头，露出慈祥而睿智的笑容。
他主动对我说起话来：“有幸遇见你，年轻的旅人。我不知道该不该对你说欢迎，因为你看起来还不知道该为自己的处境欢喜还是忧愁。”
他的形容像一位年迈的智者，以我贫乏的语言只能这么描述。他说的话我听得一字不漏，但我敢肯定他讲的绝不是中文——但对于死者来说，巴比伦塔或许不再有用。他的衣着，以及那老派的语言，也足以论证他比我想象的要老迈。
我是这么回答的：“您说的很对（我不自觉加了尊称），我只是确定我死了。”
他对我善意一笑，没有嘲讽我的傻乎乎：“是的，所有人在这里终于平等了。”
他又问：“刚才我和那几个年轻人说话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过来呢？”
我无意识的抓着衣服边。“呃，因为你看起来像个古希腊人，那时候的妇女是没有发言权的。”
“那是时代的狭隘造成的过失，”他很诚恳的说，“我们后来知道女人和男人在智力上是没有区别的，后世的政治体制发展了我们城邦的公民大会，但妇女很久之后才在政治上获得一席之地。”
这段话的信息有两点：一个是他很关心政治，另一个是他是货真价实的古希腊人，更确切的说，是雅典人。我想我再活一次也遇不到比这更古老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了。
“所以你们刚才说了什么？”
“他们向我询问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当来到一个陌生的地域，询问年长者是明智的选择。我在这里呆得足够久，虽然比不上哲学家的睿智，但也能够说明此处的境况。”
“这里是地狱吗？”
“准确说是下界，属于死者的世界。这里是地球的内部，由各种水道和地下河互相贯通。地底有许多裂缝，下界的地狱，是裂缝中最大最深的一条，它裂成一道峡谷，贯穿整个地球，即荷马史诗中‘地底最深的深渊’，是所有河流的尽头。犯了重罪的人会被投入其中。”
“那我们现在在什么地方？”
“亡灵乘坐巨船度过Acheron，即苦河，停留在这片苦湖中。大部分亡灵都集中在这里，等待神明的审判，有恶者受惩罚，有善者得奖赏，然后重新返回人间。”
“这么说苦湖是一个轮回之地？”我皱着眉头说，“我的人生如此不幸，是因为我的前世罪大恶极？”
“此世的罪行并不带往来世，”老者说，“别忘了，连在诸神之上，还有不可违抗的命运。”
“这么说，”我揣测着他的口气，“这里是宙斯……哈迪斯的冥府？掌控着生死的，是俄林波斯的诸神吗？”
“不是俄林波斯众神，而是苏格拉底的地狱。”
“苏格拉底？！”我感到难以置信，根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你认为下界为何存在？是因为有而有，还是因为信奉而有？”
“恕我不大明白。”
“我们举个例子，苹果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它原本就有，还是因为人们相信它是苹果？”
“我觉得是后者吧，世界就是人类的语言创造出来的。”
他赞许的点点头：“你很聪明，如果时间允许，我真想和你讨论一番。不过我还是简要说说吧：下界因为人类的信仰而存在，信仰是多样的，因此这里不是唯一的下界，除此之外还有众多地狱，比如耶和华的地狱、释迦的地狱。苏格拉底在死前最后的时间里，用语言构造了一个想象中的下界，他的弟子们相信了他的幻想，于是这个下界就诞生了，完全按照他的设想运行着。但凡相信这个下界的人，死后就会到这里来。”
我提出反驳：“但我并没听过这个下界啊，更不要提相信了。而且我生前没有读过多少书，对苏格拉底仅仅知道名字罢了。”
他神情温和的说：“但灵魂在肉体死后是一定要有所归属的，不是归往这个下界，就是归往那个下界。灵魂的不朽是已经被证明了的。苏格拉底的下界是最适宜凡人的下界，没有宗教信仰的人，死后就会随着巨船归入苦湖。”
老者的回答令人震撼，我忍不住问：“灵魂是不朽的吗？除了再次转世为人还有别的出路吗？”
老者精神矍铄的说：“你提出了两个问题，我会一一回答。首先，灵魂是不是不朽，苏格拉底在服毒前已为人类做出了证明。他是如此论证的……”
他忽然停了下来，像在聆听远方暴风雨的呼声。“要来了，”他说，在听了许久后朝我转过头，“我刚刚是不是说，犯了重罪的人会被投入地狱之中？那些罪大恶极的将永远留在深渊里，知道天地和他们的灵魂一同消磨殆尽；而仍有希望得救的则会在一年后被河水的浪头抛出地狱，杀人犯被抛入冥河中的呜咽河，伤害父母者被抛入如火焰般熊熊燃烧的火河，来到这苦湖之中。如果他们得到受害者的宽恕，即可从苦难中脱离，否则又将回到地狱中去，如此循环往复。”
我举手提问：“这也是苏格拉底制定的法律吗？”
“是的，这源于苏格拉底的理想。”
“那么，”我不知道这么说是不是超出了古希腊人单纯热忱的头脑，但人类的确不似先民时期那样纯洁了，“如果被害者不愿意宽恕，或者罪犯压根儿不认为自己有罪，不愿意祈求宽恕，不就在这轮回中永无出离之日了吗？”
老者叹了口气，悲伤得不像个哲学家：“你问了一个残酷的问题，而我只能给出肯定的回答。”
忽然有一个旁的声音说：“我知道，我听过那样的故事。”
声音的源头出，一个人影跃出水面，那人有着金丝一般的长发，矢车菊般的蓝眼睛，肌肤白皙，双唇红润。我之所以没有简要将以上特征概括为“一名美丽的少女”，是因为这个少女双腿的位置是一条闪耀着蓝色光辉的鱼尾。
她的声音异常动听：“不必害怕我，年轻的小姐，我是海妖，即使是在最恶劣的传说中，也仅仅对迫害男子情有独钟。”
老者对她的到来毫不吃惊，像和邻居打招呼一般问到：“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她拍打了一下鱼尾，我总算知道之前看见的蓝色波浪从何而来。她如此回答：“你们刚开始说话的时候就在了，哲学家阁下。”
她转头看向我：“让我来告诉你那个悲伤的故事吧。故事的两个主人公和你有着相似的外貌，都是来自大陆和海洋那头的东方人。那是一对姐弟，姐姐三岁的时候，弟弟还是个婴儿，他们原有个还算幸福的家庭，但在父亲死后就完全消失了。做母亲的找了个情夫，但情夫并不喜欢年老色衰的妇人，之所以愿意上门，是因为看中了还是小女孩的姐姐。母亲为了留住情夫，强迫女儿和情人约会，同时又对女儿产生了嫉妒心，背着情人抽打女儿，也连带着鞭打儿子。在这个家里，只有姐姐和弟弟是亲人。姐姐将不幸的命运归罪于母亲的情人，弟弟则憎恨母亲，为了帮助对方从命运中解脱，在同一天里，姐姐杀死了情夫，而弟弟杀死了母亲，两人事与愿违，最终都成了杀人犯，于是交换了腰带，一同上吊自杀。他们死后都被投入地狱，但无法见面，唯有每年被河水卷入苦湖时，才能够短暂相会。”
她指向远处：“看，他们来了！”
仿佛又巨浪轰鸣而至，竟将空气般的湖水掀起波澜。视野的灰色尽头出现了两条河，一条阴沉得如同铅水，另一条明亮得如同火焰，两条河分出支流，一群群挣扎着的亡灵，随着河水汇入湖中。湖中怡然自得的亡魂们见此纷纷避开，我一眼就从中认出了故事里的姐弟，因为当所有人朝着上天呼喊受害者的名字祈求宽恕时，只有那两个孩子毫不动情，只自顾自的抱在一起痛哭。姐姐的皮肤是死尸一样的深灰色，弟弟则被烈火焚烧得体无完肤，他们在苦湖里满满恢复原本的体貌。
“被你们杀死的人不愿意宽恕你们吗？”我上前问到，我并不是很好心的人，但眼前的惨状让人看不下去。
姐姐首先抬头看着我，眼神坚定得固执：“只有罪人需要死者的宽恕，我没有犯罪，我的弟弟也没有罪——这是早在雅典娜的审判里就已判定的了。即便将我关在地狱一千年，我也绝不求饶！”
海妖游了过来：“那么再过九百年就屈服吧，下界的法律是不会因此更改的，别再自讨苦吃了。”
弟弟眼神倔强：“那边的哲学家阁下会支持真理的！”
“我倒愿意我并不支持，”老者叹息着说，“你们是无罪的，但神不这么认为。”
“那他就不该是执掌我们命运的主子！”
老者似乎一时不知如何反驳，而此时天上传来了声音，庄严如旷远的钟声，宣读着我此生的善恶：“……善多于恶，且有富余，可以换取下一世的美满，或生活在地球的表层。”
“可以换取别的东西吗？”我如此询问。
“你有什么样的愿望？”天上的声音说。
我指着这两个孩子：“使这二人从地狱中解脱。”
上天如此拒绝：“这愿望违背了神的惩罚，它要求你付不起的代价。”
“时间到了。”海妖说到，话音刚落，姐弟二人就被激荡的河水分散，弟弟落入火河，姐姐落入冥河，重新被卷回他们才刚刚离开的地方。姐姐和弟弟呼唤着对方，呼喊声逐渐远去，那副悲惨的景象，就是冷酷如石头和海水的心肠，都不能不被打动。
我望着他们直到影子消失。自称为海妖的女子问我：“你要做出哪一个选择？”
“地球的表面是什么？”
“苏格拉底认为，”海妖提到了这个名字，“人类如同生活在沉闷的海底，而海面上另有一个世界，那里景色宜人，没有不洁的事物，人们与神明为伴。”
我想了一会儿，没有直接回答：“你已经在这里停留很久了吧？”
“我在这里停留了两千多年，”海妖抬起湛蓝色的眼睛，“我吃掉了背叛了我的爱人，而诸神至今不知该如何给我定罪。”
我又询问老者：“那么您呢，哲学家阁下？”
“是我使人们相信了这个下界的存在，这本不是苏格拉底的意图。”他露出沧桑的神情，“哲学家不能被理智以外的情感所左右，因为悲叹人们的命运，我已经无法从此地离开。”
我于是回答：“我早已厌倦了人间，也不愿与那样的神生活在同一个世界。我要留在这里，混迹于亡灵之中，直到我找到第三条道路可以涉足。”
康德不承认上帝，但认为应该有一个道德上的上帝。哲学如果变为宗教，就不再可称之为哲学。我无幸认识苏格拉底，但我相信他是一个求智者，而不是统治下界的教皇。苏格拉底的地狱，终有可以打破的一天。
后记：玩了一下《斐多》的梗，以及近来所读的种种书。涉及到一点我的死亡观，但更多的是在此过程中对苏格拉底灵魂论的温习。很担心因为自己缓慢的阅读进度，无法完成对荷马史诗的写作温习，仅此作一留念。
2017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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