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归家时,故乡已经大改了。从前窄小的泥路,已被翻新修整,拓成了宽广的沥青路,平阔气派;从前贫瘠的荒地,已被水泥镶边浇筑,中栽绿木红花,赏心悦目;从前坑洼的泥墙,已被白漆抚平,加以墙绘点缀,黑白水墨竹打底,上写:“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还好,街口的那家零食杂货铺还没有搬走,它依靠着冠粗叶茂的银杏,夏躲暑,冬避寒,已四十岁有余。铺子的老板是乡亲们都熟络的“老徐”。小的时候,我常常受了姐姐的“使唤”,在六月热辣辣的烈阳里,手攥十个一毛硬币,屁颠颠跑到小卖铺里买上五粒话梅,再来两根白糖冰棍。老徐——我喊他阿公,总是在一大袋的话梅里挑啊挑,挑出那些包有两颗的话梅给我,这样一来,我便相当于只用了单份的价钱买下了双份的零食。我总是喜滋滋地接过,连声道谢。到了傍晚,该帮父亲去打酒了,我又手握小酒壶,步子“嗒嗒”地跑过这一条已承载了我太多脚印的小泥路,一路奔向小卖铺。阿公掐量总那么准,两大勺灌下去,小酒壶里的酒不多不少刚刚满到刻度线,但他仍会再舀上一些,可价钱却不多收一分。盖上盖子,阿公总是笑眯眯地朝我挥挥手:“小心走,别洒喽!”
紧挨在小卖铺一边的是汪伯的修车铺。每每酷暑至,汪伯总是躺在铺子里的藤椅上,闭眼静歇,一旁的老式风扇“吱呀吱呀”转。有乡亲来了,一声招呼,汪伯便利索地起身,让座,修车,麻溜地拿起工具,东察西瞧,汗流浃背也不停歇。
往前走几步,就是桥头的猪肉摊了。每天清晨,猪肉摊一定会被村上的女人们包围。案板上新鲜紧实的猪肉,在阿宪嫂一次又一次精准的手起刀落里被抢售一空,常常是还未到晌午,猪肉摊就已经打了烊。
但隔壁的“一家人”饭店这时才慢慢张罗开来。醋、酱、油、米、盐,板栗糯米鸡,鱼头三鲜煲,豆腐素鹅烧,外边的锅炉里还有小火慢炖的黄豆猪脚汤……炉灶上锅碗瓢盆相互碰撞,油在锅里“呲呲”冒泡,水蒸气顶起壶盖悄然窜逃。妻子在一旁帮衬:洗菜,切丁,配料;丈夫负责掌勺:加料,翻炒,颠勺;婆婆忙着主后:上菜,清桌,洗瓢。再过片刻,一大群已辛苦劳作了一上午的工人,就要不约而同地来到这个老地方了。他们来这儿歇歇脚,唠唠嗑,补充补充体力……炊烟袅升,食物的香气弥漫在村庄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人都为食物而辛勤劳作,每一个人都享受着食物的馈赠。小村庄满足而安宁。
再过去小半里路,就到了村里的集市,每天傍晚,乡亲们在这里聚集,或摆摊叫卖或闲逛采购,讲价的有,闲聊的也有;争得面红耳赤的有,开怀大笑的也有。集市上的鲈鱼,河虾,猪肉;白菜,蓬蒿,竹笋;胡柚,香橙,青枣……进口的有,自家产的也有。集市口那一排阿公阿婆,腰间捆一把从各处收集来的五颜六色的塑料袋,手里拿一杆老式刻度称,面前摆两个大竹篮,里头装满了刚从自家地里摘来的南瓜,掰下的玉米,挖起的红薯。他们席地而坐,也不需什么货台子,一有顾客上前来询价,买卖便开始了。一桩生意完毕,常常是抹去了小额零头不算,还硬要多赠你两个芋头或是几颗土豆。我六七岁那会儿,每天傍晚做完功课,祖母总要牵着我的手,带我去集市溜一圈。祖母的手又大又暖,紧紧稳稳地包裹着我的小手。祖母的心思也是极细腻的,见我在熟食摊前驻足,便买下我爱吃的大鸡腿,见我在冷饮摊前停留,她二话不说又买下冰棍递到我手里。可是如今,我已高出祖母许多,我的手,也早已能反将祖母的手包裹,而她的手,却变得又小又瘦……自长大外出求学起,已有多久没和祖母一起,再次踏上那条通向集市的小路了?那条小路,承载了我太多太多对祖母或怄气或撒娇的幼稚,我已记不得了,记不得了。
到了每年的五月,乡亲们在一年中最忙碌的三个月便开始了。故乡的特产——杨梅、桃子,李子都在这时接二连三地结子落蒂。村子里家家户户,老老少少,一个个都赶着趟儿上山,去时,脚步匆匆,竹篮空空荡荡;归时,步履悠悠,扁担压弯了腰。若是半道上遇着有意的买主,便正正嗓子,晃荡晃荡篮子,叫卖开始:“请尝尝喽!甜的您再买哎——”这些鲜美精致的果实,每一颗每一颗,都是时间与心血熔铸的财富;每一颗每一颗,都被乡亲们的爱与期盼浸润,怎会不甜?
乡愁,乡愁,从前不知乡愁为何物,望一眼窗外自家庭院的门墙,从头寻思,它究竟,是方是圆,是黑是白?末了,思不透万分之一,只觉其高深莫测,与我,更是有千山万水相捱。如今,我被异乡深夜怒吼的风唤醒,猛然惊觉,在这里,没有一粒泥沙,是属于我的,我这样一个没有根的他乡客,是熬不过这一场狂风暴雨的。而此刻千里之外,那方小小的土地,他每一次呼吸,都牢牢牵动着我跳动的脉搏。原来,他的每一粒尘土,每一缕炊烟,每一盏灯火,都早已被揉碎在我的魂灵里,少一粒,少一缕,少一盏,那都不是我,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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