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父亲准时打来电话。
“吃了吗?”父亲说。
“吃了。”他回答。
“干嘛呢?”
他正在跟妻子谈事情,本想告诉父亲,但想到一旦话头起来,肯定又没完没了。
他笑了笑,说:“没干啥,待着休息呢。”
“待着呢啊!”
父亲像是抓住了一道光,语气瞬间明快起来。
“等着啊!”
妻子问:“啥意思?”
他依然是笑了笑,那是一种无奈中又带着点儿宠溺的笑。
“他让我等着,给我打视频电话。”
父亲的电话,几乎每日一通,时间随着他的作息而改变。之前在小城市工作,节奏慢,黑夜长,电话的时间会早一些。到了北京,节奏快,夜晚短,父亲就卡准了时间,十点时他能闲下来,能和自己聊上几句。
父亲很喜欢这样每天聊几句,那种感觉就像每日喝一杯小酒般惬意。
“北京现在疫情紧吗?”父亲问。
“还行。”
他一边回答着,一边缩小了视频窗口,玩儿起了手机。
“地铁里人很少了吧。”父亲又问。
“人还是很多,不过比平时少一些。”他打开了一个网页,回答得有些漫不经心。
“端午节在家好好待着啊,可别到处瞎晃悠。”
他笑了下,“现在去哪儿晃悠啊?”继续刷手机。
“别出去吃饭啊,不安全。”
“知道,不出去吃。”他放下手机,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
“放假回不来了吧。”
因为疫情影响,出京困难。父亲这句与其说是个问题,不如说是在喃喃自语。尽管知道结果,还是想再问问,万一事情有转机呢。就算没有转机,也想问问。不过,哪怕他回家,父亲也还是会极力劝阻,毕竟路上并不安全,他不想让他冒险。
“回不去了。”他只是笑了笑,没有解释什么。
“回不来就在家好好待着,别到处瞎晃悠。”父亲又嘱咐了一下,不过他可能并没有意识到相同的话这已是第二遍,因为这一次他说得也格外认真。
“不晃悠。”他放下手机,闭目养神。
“吃饭了吗?”
“哎呀,吃了 ,您都问几遍了。”儿子有点儿不耐烦,又觉得很好笑。这句话他是笑着说的,并没有让父亲感觉到他的不悦。
“问了吗?我忘了。”父亲嘿嘿一笑。
“嗯。”儿子淡淡地回了个字。
“我也没什么事儿,就是打个电话。没事儿。”父亲说。“那就早点儿睡觉吧。”
“嗯,您也早点休息吧。”
“行,那我挂了。”
父亲挂了电话。
父子之间的日常通话,常常如此,琐碎且没有重点,但是父亲却乐此不疲,儿子也还算是遥相辉映。儿子三十岁,父亲五十多岁,他们之间年龄和阅历间的差距不允许他们有更加深入的交流,他们的对话,仅限于此。儿子是一个温柔的男人,他甘愿做父亲生活里的一杯酒。
2018年5月17日晚上8点,李宗盛发了一首新歌:《新写的旧歌》。写这首歌时,他已经60岁了。60岁时,他终于拿起了逃避半生的命题,反省了父子关系。
有一句歌词这么写道:“这世上的父子,极有可能只是长得像而已,有幸运的,成为知己,有不幸的,只能是甲乙。”天下的父子都莫不如此,他们有着相同的姓氏,相像的容貌,撇嘴的样子、眨眼的姿势、弹烟灰的派头都如出一辙,但他们完全不一样,他们隔着山海。不过,不知道你发没有,如此隔山隔海的两个人,却有着同样的牵绊。而这种牵绊常常隐藏在这样一句一句的问候里:你吃了吗。在干啥。什么时候回家。早点儿睡。
“若是你同意,天下父亲多数都平凡得可以,也许你就会舍不得再追根究底。”儿子在那些爱问为什么的年纪,也曾反复追问过自己。为什么我的父亲是一个如此平庸的人?为什么他没有梦想?不去追求?放弃成长?为什么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向生活妥协,直到生活逼得他无处可去?为什么?
直到儿子也走到了人生的中间地带,跟生活也交手过几次,从中得到了些教训也好,智慧也罢。他开始明白,人生就是一个不断妥协,不断走下坡路的过程。年轻的时候,他心比天高,觉得自己可以上天入地,改变世界,成为一个大英雄。
他是英雄,父亲只是一个平凡人,所以他轻蔑他。这种轻蔑的消失,开始于他逐渐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也成为不了大英雄。他开始知道自己也不过是个平凡人,就像他父亲一样。
在他认识他父亲的时候,父亲也是像他一样的年纪,经过了一些生活的敲敲打打,开始向生活去做妥协,就像此刻的他。他知道,未来他也会有自己的儿子,而自己的儿子也会像他轻蔑父亲一样轻蔑自己,也会突然有一天像他理解父亲一样理解自己。
但是无论如何,那种父与子之间牵绊始终存在,人生的任何一个阶段都是这种牵绊的一部分。
“晚安,爸。”
这么想着,他挂断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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