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春末夏初,州城突降暴雨,雨势绵连了数小时,陈旧的老城澄净如新。
小令在市一医院北门的花果店外抬起脸,檐下的雨帘不知何时已变成了缓慢的点滴。
滴……笃,滴……笃,水花飞溅到裸露的小腿上,让人一激灵。
前方的水泥地面有个平滑的水洼,映着入夜初上的霓虹,有股繁华而虚幻的宁静。
小令走到旁边的垃圾箱,摁灭最后半截烟头,提起果篮穿过马路。
外科大楼住院部门前,有条蜿蜒的长廊,两旁植有高大的杉木。
小令刚想掏出手机看房号,就见长廊的一端冉冉飘起一阵青烟。
廊下的身影,再熟悉不过了。
她径直走了过去,拍拍男人的肩。
赵云启回头,棱角分明的一张脸,眉目清朗漆黑,笑里是分明的揶揄:等你来救济,我尸身都寒了。
这烟哪来的?
医生办公室偷的。他说,信不信?
这个时间你能从市一出了名严防死守的护士站溜出来,我有什么不信的。小令从打包的吃食袋子里拣出一条烟。
盒子被开过,方才避雨,实在没忍住抽了一支。
说起来,小令的烟瘾还是赵云启带的。
当年初入报社,经历了一段菜鸟都逃不掉的写稿改稿被毙重写的地狱循环。
只是,她的地狱周期特别长。因为带她的是以严苛著称的资深记者赵云启。
同样远昭的还有他的暴脾气。
三个月试用期结束在即,她天天挨批,就是不过稿,焦虑到几乎失眠。
有一晚惯性加班到深夜,焦头烂额之际,突然听得身后一把清冷的声音:来根烟,换换脑子?
她回过头,办公区早已空落落,赵云启拿着烟盒靠在她身后的工位上,好整以暇的姿势,不知站了多久。
她在他面前,一直有点怯。
迟疑着接过了烟,第一口撕心裂肺的咳嗽过后,脑子果真迅速冷却下来。
再看他,好像也非洪水猛兽了。
当时小令手头有个挺有价值的新闻素材,但报道的角度两人一直有分歧。
赵云启主动献烟,本意是想怀柔一下,没想到一支烟反而释放了她牙尖嘴利的本事。
聊到激动处,两人几乎要吵起来。
最后,赵云启硬是被她的倔给气笑了:这样,这稿子,你我按照各自的角度,各写一篇,然后匿名让大家投稿,哪篇得票多,就上哪篇。
烟雾缭绕中,小令咬牙切齿应战:可以。
最后,小令以一票险胜。
直到现在,她也不知道那多出的一票是不是赵云启投给她的。
反正她那票是投给了自己。
后来每次她有事要找赵云启,就先跑到休息室抽根烟。一口清香入肺,脑子瞬间清明。那点平日里的羞涩语拙,全变成牙尖嘴利。
他慢慢发现,他偶尔居然也有说不过她的时候。慢慢地,也就习惯了。
五年时间,师徒两人联手打造过不少重磅报道。
02
此刻,小令问:伤口还好?
赵云启下意识地摸了摸腹部,好像突然想起自己是个做完盲肠切除手术没多久的病人。
他对着夜空吐了个大大的烟圈:死不了。小何还好?
小令失笑:他能有什么事,那点壮胆酒,被你一吓当成就醒光了。你不如担心担心自己。
我?怎么说?
截至今天下午,我从报社女厕得到的最新版本是:资深名记赵某情陷女徒弟,遭其小男友殴打入院。
呵,那帮七姑六婆……应该把她们都招安到记者部门写稿,这么好的想象力拿煲八卦实在可惜。赵云启耸耸肩。
重点是……小令正色道:小何主动去王总那儿自首了。
赵云启诧异道:他自哪门子的首?
小令从烟盒子抽出一支烟,点上,犹豫着如何表达:按照他的说法,那晚喝多了一时冲动跑去找我表白,结果被你撞正,三人拉扯之间,不小心推倒你导致你负伤入院,同时还暗示你对我觊觎已久,潜规则未遂……
这哪里是自首,分明是扭曲事实恶意揭发。
那天你倒下后,他拦了辆车让我陪你来医院,说有事要先走,不然也不会不知你正巧盲肠作祟……小令说起来,想起小何吓得嘴唇发白的样子,仍觉得滑稽。
赵云启几乎没被气笑,半晌,才慢悠悠总结道:那个怂包。
小令也笑,她想起上一次赵云启这样评价小何的情境。
几年前,接到街坊线索,赵云启带着当时还是实习生的小令和摄影师小何一起去旧城区某街市暗访鱼贩子死鱼换活鱼的新闻。
不料中途身份暴露,卖鱼佬一时火起,举起菜刀想恐吓他们。
赵云启下意识地将小令往身后一推,再一回头,小何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卖鱼佬翻了个白眼:你带来那壮丁早就溜之大吉咯……记者先生,我做了十几年街市营生,偶尔占点小便宜是有的,只不过杀鱼我拿手,杀人我可不会……
小令在身后忍不住哈哈大笑。
赵云启恨铁不成钢:那怂包,怎么好意思跟人说自己是新闻摄影师?
那么问题来了。那个当日以为大难临头脚底抹油的男人,如今择了个夜黑风高的晚上跑来找她表白,说对她爱慕已久,誓要照顾她后半生。
毕竟现在还算是春天。小令半带玩笑地说,我原谅他脑子发涨。
住院大楼接近熄灯时间,仅存的零星灯火映在小令脸上。短发,素颜,一贯的瘦。
长期在外面跑,日晒雨淋,比起同龄人,皮肤多少有点暗淡,但是反而衬得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尤其鲜活明亮。
那年年会,行政来催年度十佳记者候选人的照片。
小令正和美编在检查排版,推说:没照片,不参选了。
小何在一旁听了,自告奋勇跑来要给她来张“拍立得”。
小令看了一眼杵在边上为难的行政小妹,三两步跃坐到工位旁的玻璃窗沿上,对小何说:来,麻利的,就一张。
照片中小令单手擎烟,侧脸望着窗外,瘦削的脸上笼罩着淡淡斜阳。用的是黑白色相。
赵云启第一次看到那张照片就笑了:小何懂你。
这话有深意,小何对她的情意只差没刻在额头而已,报社内人尽皆知,
小令以白眼表示回应。
赵云启补充道:没说错啊,起码懂得拍你。
小令那样的女生,很容易令人想起昙花,多数时候平凡无奇,绽放的时刻却自带光芒。
他有点明白小何因何沉迷于她,但也不能不替小何赧颜。
03
三角关系的风波,比想象中热度持久。直到赵云启出院去上班,还能在同事们的眼神里感觉到风波余浪。
事情本身不算个事,不管小何是什么说法,其余二人保持沉默就是最好的反驳。
无奈那段时间恰逢
“纸媒行业女实习生遭遇潜规则”的丑闻在网上炒得沸沸扬扬,小令又是赵云启一手带出来的实习生,导致事件在内部发酵,捕风捉影变成煞有其事,真是百口莫辩。
小何自首从轻,加上“揭发”有功,不过被发邮件通报处分草草了事,反而赵云启被集团高层频繁约谈,后来索性注定要求休长假。
小令要帮老大伸冤,被阻止了,赵云启说:你去找那些大佬谈什么,说我路过你家门口偶遇你被小何表白,然后小何喝多了推我,有这么巧遇上我肠胃炎发作?你猜他们信不信?真相是最不重要的东西。我不过趁机偷闲几天。
一针见血,无从辩驳。小令内心愤懑,却也只能噤声。
赵云启休了一个漫长的年假,把这几年累积没用的年假全用上了。
临走前叮嘱小令:有事邮件或微信留言,别打电话,除非十万火急。
同时留给她一串钥匙:有时间的话,隔天就到我家去看看,照顾一下家里那个。
那个,哪个?
小令心下一顿:……谁?
我养的鹦鹉,三年了,只会喊爹,我也不能白白饿死这么个免费闺女。
小令心内暗笑自己神经质,又问:打算去哪儿?
他表情神秘:无可奉告。好不容易有机会避开你这催命鬼。
小令摊手笑。她这样的劳模下属不知多少领导趋之如骛,到他这儿倒成了烫手山芋。
04
赵云启这年假休得颇洒脱,除公事即日回复外,其他闲事小令发过去一概石沉大海。
小令住的地方离赵云启家不远,每天下班,也不定什么点,都会过去他家看看,浇浇植物,喂喂鸟,在那不算小却几乎没有杂物的房子里荡来荡去,有种窥探隐私的小小乐趣。
顶有趣的是赵云启临走前托付给她的那只鹦鹉。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小令从不知道鹦鹉还会翻白眼。
小令用指尖捻了食物逗它:喊姐姐,喊了就给你吃。
那大鸟丢给她一个深深的白眼,并且傲气地背过身去。
真是物随主人形。小令气绝。
喂鸟,浇花,也没什么可做的。想代为收拾下屋子,环顾四周,万物井然,一尘不染。
摩羯男都活得这么整洁自律?
某天,小令无意间在赵云启家书架的底层看见厚厚一沓报纸,长期堆放在角落,已经发黄落尘。
难得的好天气,东向的阳台落满阳光。小令把那一沓陈年旧报纸抱出去晾晒,一张张翻阅过去,近几年的报纸,多数都能找到她的名字。从最早期同一篇稿子署名尾随赵云启后面,到后来同期发稿,各占山头……那些一起熬夜加班,半夜完工在路边摊宵夜的日子,一幕幕似慢镜播放。
入报社第二年,相恋四年的男友向她提出分手,一个犹豫不决的天枰座,分手的时候却坚决得让她吃惊。
她面上风平浪静地和对方说了再见,转头关了机只想人间蒸发。
赵云启不知怎么找到她的。她喝多了,在酒吧街后巷抱着垃圾桶吐得天旋地转,一抬头看见上司冷冷立在一边,语气里没有情绪:你可以对自己不负责,但必须得对报社负责。现在马上给我回家,把明天的稿子赶出来,写完了再来买醉。
她二话不说,晃悠悠爬起来打车回家,冲个凉水澡,咬着牙打开电脑噼啪敲字,那稿子是边哭边敲完的。
她在他身上感受到满满的人生的冷酷,更甚于被男友抛弃。
讽刺的是,那稿子居然拿了季度的优秀报道奖。
他太了解她了。她有多倔强内心就有多好强。
她是同期进报社的新人中进步最神速的,迫于客观事实,她不得不感谢他,但也一万次诅咒他吃泡面没有酱料包上厕所没有卷纸以及最好被多年女友残忍抛弃。
当然,首先,他得有个女友……
她拿起手机,和那只鹦鹉拍了张自拍照:赵爹,再不回来你女儿就要绝食了。
照片中,那鹦鹉依旧翻着白眼,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深夜,小令刚洗完澡头发湿哒哒地从浴室出来,听见床上的手机叮咚一声。
赵云启:有事冲我来,别报复我女儿。
这是他休假以来第一条公事之外的回复。
卧室黑漆漆的,有银色月光倾泻进来,一室的宁静清凉。
小令拿着手机,一点笑意,慢慢从嘴角荡漾开来。
05
小何再次把小令拦在她住所的楼下,距离赵云启休假已经过去大半个月。
小何人长得牛高马大,五官俊朗的脸上永远带有一股纯良的孩子气,初接触,多数人会觉得这是个未经世事的阳光大男孩。
在小令此刻看来,只觉得他是个未断奶的巨婴。
只有婴儿才会认为这世界是予取予求的,并且永远对他免责的。
她直直往楼梯口走去。
我有证据!小何箭步冲上前,递给她一叠照片。
什么证据?小令狐疑地接过来,定睛一看,头发却倏然发麻起来。
那照片里,每张都是她和赵云启在各种场合出现的情景。
你偷拍我们?!
这样厚的一叠,这样旷日持久的蓄谋,她竟然浑然不觉。
小何咬紧腮帮,并不接话。
小令低头一张张翻阅那些照片,所谓证据,不过都是些似是而非的错位。
那次手腕脱臼,赵云启顺路载她回家,到了楼下,她受伤的手怎么也摸不着安全扣,赵云启探身过来帮她。
失恋那次,赵云启在酒吧后巷将烂醉如泥的她半扶半抱地提溜了起来。
她获年度十佳记者,颁奖台上下来,同事一个个过来表示祝贺,却唯独不见赵云启,好不容易在会堂门口遇见,她对他耀武扬威地举了举奖杯,而他走过来轻轻拥了拥她的肩……
一群人去聚餐,酒吧里音乐太大,他临时有事要提前离场,凑到她耳边大声说:我有事要先走。换个角度看真像贴脸亲昵……
她哭笑不得:凭这些,你要做什么?给我们胸前挂上奸夫淫妇的大字报,还是把我抓起来浸猪笼?
小何听出她语气里的蔑视,冷笑道:资深记者长期骚扰女徒弟,纸媒行业潜规则再揭丑闻。你当了记者这么多年,应该比我清楚,人们要的不是真相,他们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而高层决策只看利弊……
小令只觉得脑子轰然一声,第一反应是想冲上去扇他一耳光,最终却冷冷质问:赵云启虽然对工作要求严苛,嘴巴厉害了点,但从未亏待过你。他不止一次在人前夸赞举荐你,这就是你报恩的方式?……
话讲到一般,小令只觉得恶从胆边生,再不上楼可能真控制不住自己。
却被小何伸过来的手臂拦住:你不是想知道原因吗……
借着楼道的灯光,小令缓缓凝视小何单独递过来的几张照片。
空无一人的办公区,身形单薄的她疲惫地蜷缩在赵云启的位子上,侧头轻埋在披在椅背上的赵云启的外套。
哪怕是远焦,也不难看清那一瞬她脸上深深的孤寂与迷恋。
又有不知哪一次的饭局,在一片觥筹交错中,她的目光始终微笑着注视着某端。
目光之所至,是赵云启沉默吸烟的侧脸。
还有在楼上的窗缝里呆呆往下望的她,在人山人海的街头望着前方出神的她……目光之所至,无不是同一个人。
小令缓缓抬头看着何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种藏了太久太深以为终将会腐烂在时光里的秘密,毫无预兆被拉到日头底下曝晒的惊痛狼狈。
这世上有一种东西,原来是没办法藏得住的,掩住了嘴巴,也会从眼睛里流淌出来。
他得到了我得不到的东西……小何颓唐地说。
他是不婚主义者。小何说。
我知道。
他不爱任何人,也不见得爱你。
我知道。小令的眼圈莫名有点泛红:但如果喜欢一个人,就必须从对方身上得到情感回赠,那和变相索取有什么两样?
小何,赵云启不欠我什么。我也不欠你什么。
照片已经寄出去了……小何在小令的注视下低下头去:对不起,我控制不住自己。
小令沉沉说道:不早了,早点回去休息吧。再见。
06
小令盯着格子间尽头王总的办公室。
密织的百叶窗已垂下不知多久,里面的人不知在聊什么,小令等得困倦交加,竟有种天荒地老无穷尽的感觉。
好不容易等到门被拉开。出来的人,是赵云启。
小令瞠目:老大,你几时回来的?
赵云启撇撇嘴:哦,几时我连休假销假也要向你汇报了?
小令跟着行了几步,又停下来。
还不下班,站在这儿要打什么小报告?赵云启问。
我还有事找王总。
赵云启说:越级汇报是职场大忌,而且还是当着你上司的面,白跟了我这么多年。
小令待要分辨,已经被他扯着往外走。
她想起那堆不知是否早已被签收的照片,奋力要挣脱他的手。
此时两人已在缓缓下降的电梯里面,赵云启放开她奋力挣扎的手臂,老僧入定地宣布:事情已经过去了,你别瞎操心。
叮咚一声,电梯门应声而开。
小令在电梯门口站定,觉得不对:不是,怎么算过去了,你一天没有回复正常工作这事儿就不算过去。
偌大一个报业,如果让一个荷尔蒙上头的毛头小子随随便便就能恶意造谣,兴风起浪,那我们这些老油条就真的应该退休了。
所以就这样了?小令盯着他问。
差不多,明天开始,我要到Z城分社驻岗一段时间。
……
别想太多,这事早就有安排的,我离开一阵子,正好让谣言冷却冷却。
去多久?
半年……也可能是一年……再看看吧。
小令别开脸去,那里压住心头那阵突然泛起的酸涩。
同时,她又有太多的疑问亟待解开。
那些照片寄到了吗。王总看过了吗?他看过吗?
如果他看过了,对她又作何感想?他调职Z城,是为避风头,还是为避她……
一切一切,在她心头盘成一个毛团,解不开,理还乱。只有一个念头,在她脑海里逐渐清晰起来。
其实我找王总,原打算……小令沉吟道。
行了,吃晚饭去,没有一顿饭解决不了的事,实在解决不了,那就两顿。赵云启边说人已经大步流星向前走去。
入夜,稠热的天气难得带了丝凉意。
小令快步跟了上去:老大……
嗯?
其实那天晚上,你那么晚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哪晚?
……你肠胃炎那晚啊。
赵云启回忆了片刻,有点恍然地笑了:那天和朋友吃宵夜,路过那家你说的那家云吞做得特别好的小食店,想着你应该还没吃饭,顺便给你打包了一份…
小令哦了一声,由衷地叹息:真可惜……
残留着白天余热的柏油路面上,两人的影子被拉长,在前方分开又重叠。
夜色迷离,不知从何处飘来樟树的香气,丝丝缕缕,似有若无,扰着离人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身边的赵云启淡淡地说:不可惜,再去吃就是了,现在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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