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是半死之人,但我的耳朵依然好使。我能听见夏虫勾引配偶的啁啾,能听见冬日飞过天空的沙鸡扇动翅膀的鸣响,能听见村庄的呓语,亦能听见暗夜的叹息。是的,如今我这残老的身躯不能说不会动,双目无神,如风撕扯过的枯木,但我仍有感觉,我的耳朵和鼻子没有遗弃我。
在那个早上,第一缕晨光爬进屋,我的颈侧突然一阵酥痒。那不是蜘蛛,也不会是蚰蜒,那该是……蚂蚁!我叫起来,当然是在心里叫,只有自己听得见。北方的四月,天气尚寒,垴包山顶的积雪刚刚消融,怎么会有蚂蚁?昆虫都是随时令生死,即便在温暖的屋里,也该僵壳裹身才对。也许我猜错了,那不过是麦香掉落的发丝,这个烦恼缠身的女人总是掉头发;抑或是麦香衣袖携带的柴火,还有可能是麦香忽略的污垢,虽然她从不马虎,但她常常走神,让我的皱褶里藏污。这么一想,我暗暗松口气,酥痒却移动了。蚂蚁无疑!蚂蚁从颈侧窜到耳根,又从耳根窜到眉梢,在那里歇息数秒,像研究稀疏的白眉,犹豫着要不要以身试险,然后从鼻翼窜到嘴角。往事袭来,我甚是惊惧,难道又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吗?也许上苍要收我呢。我活腻了,已经半死,风过叶落,自然而然。我早已做好准备。可为什么我心跳得这么急?
麦香!蚂蚁!我一声声地喊叫,期许有一点点儿声响传给外屋忙碌的麦香。当然,我的愿望落空了。即使声嘶力竭,也只在皮囊里弹撞,麦香听不到。鲜奶和小米粥的香气淌进来,若是往常,我会贪婪地张大鼻孔。在服侍我的起居方面,麦香尽职尽责,费尽心思。每晚她都用温水为我擦拭全身,换上洁净的衣服,每晨都替我梳洗花白的头发,逐日更换枕侧的香囊,那是她自制的。小麦、玉米、莜麦、荞麦、大豆,还有艾香、榆香、桂香……我躺着,却呼吸着四季的气息。我水米不进,她便用香气喂养我,一日三餐,餐餐如此。早餐是牛奶、米粥、鸡蛋,午餐是炖菜,我从香味里闻出过牛肉、羊肉、猪肉、鸡肉、白萝卜、胡萝卜、冬瓜、南瓜、土豆、茄子、豆角、白菜、芹菜。只有一次,我识辨不出,麦香告诉我,那是竹笋。她和罗包干架,竟不忘从罗包的餐馆顺手牵羊,我相信是为我牵的。晚餐她只炖豆腐,偶尔会夹几丝海带。豆腐和海带补钙,有一次她和我絮叨,让我多吸,似乎吸了足够的钙我就能从炕上蹦跶起来,重新当接生婆。
蚂蚁在窜。我放弃了喊叫,等待麦香走近。
大门吱呀一声,这脚步是宋品的。宋品当支书快二十年了,一只腿长一只腿短,不过并不严重,没有几个人注意到,但我是清楚的,因为他、麦香和宋庄周遭许许多多的人都是我接生的,他出生我便发现了。这不是什么缺陷,走路基本看不出,但两个脚落地的声音不一样。一个脚重一个脚轻,奔跑时愈加明显。第一个上门的总是宋品,当然这么早肯定是冲麦香来的。这一对男女……唉,让我说什么好呢?
果然,宋品进屋便动起手脚。麦香惊乍乍的,放开,我还没给祖奶洗脸呢。洗脸有什么急的,来了人你也能洗。宋品沙哑、低沉,喉咙总是不利索。以前他可不是这般,声若洪钟。那次喝了半斤酒——事后他是这样讲的,但据别人说他至少喝了一斤,开四轮车从县城返回,车上坐着他的妻子王大翠,小姨子王小翠,离村还有两三里左右,车翻进沟里。他和王大翠是陪王小翠相亲去的,男方是酒厂工人,长相周正,就是腿有些残疾。若不是有这点毛病,也不会到乡下找媳妇。中间人和宋品算半个酒友,在镇上开杂货店,腿有残疾的青年是其姨弟。他托宋品物色,宋品马上想到自己的小姨子王小翠。虽是亲姐妹,性情却相差很多。王大翠吃苦能干,王小翠好吃懒做,一年有大半年赖在宋品家,因为宋品家的伙食比其丈母娘家好得多。宋品觉得是天赐良机,既可为小姨子找到婆家,又能甩掉这个累赘。相亲过程平平顺顺,男方一见王小翠眼就直了。王小翠比王大翠漂亮,因为从不下地干活,肤色也比王大翠白净。王小翠稍有犹豫,宋品一通劝说,她终于动心。男方当场给王小翠一个红包,算是见面礼。宋品心情好,男人私藏的酒也好,就多喝了几杯。宋品酒量大,最多一次喝过二斤,喝个半斤八两什么事都不耽误。四轮车他开了十多年,对车比对王大翠还熟悉,所以他不担心,王大翠也不担心。那对宋品当然是灾难。王小翠当场身亡,宋品的脖子被枯硬的灌木刺中,术后说话声音就变了。王大翠的脸被划开两个大口子,肉都翻出来了,缝了十六针,从此无论冬夏都用厚厚的头巾包着头,除了宋品,怕是没人见过她现在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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