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出梅了。这似乎算是这个季节人们期盼的事情,潮湿、闷热、粘稠的日子,要告一个段落,阳光炙烤的三伏天已来临。梅雨刚过,洗洗晒晒就成了每个家庭主妇最近忙碌的事,开门开窗,让夏日的阳光普照进来,最好能驱散家里旮旮旯旯的霉味。
唐代大诗人白居易写了一首黄梅的诗《感情》:“中庭晒服玩,忽见故乡履。昔赠我者谁?东邻婵娟子。……”诗人因晒衣,睹物思人。每到这个时节,我也总会想起起母亲晒衣的情景。儿时的乡下,没有高楼大厦,大多是三间两间的平房,住着一大家子,当时的住房防潮性能很差。家乡又是地处低洼潮湿之地,连着的雨,门前屋后的池塘、小河都满溢出来了,真成了水乡泽国。水有时漫到了门槛边,有的人家只能在门口放几块木板或者垫几个沙袋,来阻挡水的入侵,家里铺着砖地的,时间一长,砖上都快长出青苔来了,那些泥打地的,更惨了,本身的潮湿加上家里人走进走出带来的水,走在泥地上一不小心就会打滑摔倒。黄梅天刚过,马上就是艳阳天,这节气真是神奇的很。大人们喊着:“出梅了,出梅了”,像喜讯似的互相告知。趁着艳阳高照时,家家户户都将家里的衣物、鞋帽、被褥拿出来晾晒。母亲先把几个大的竹匾拿出来,在砖场上支起几个三脚架,搁上晾衣竹竿,还在两颗大树间拴上粗麻绳,甚至搬出长条短凳,这样,凡是能晒衣的地方真可谓物尽其用。接着,我们几个一起帮母亲搬出那些要晒的衣物、棉被、鞋帽、凉席、蚊帐等,林林总总全拿出来了,似乎要把屋子都搬空了,虽然没有绫罗绸缎,只是些粗衣陋服,但一时间各色衣服也是花团锦绣的,空旷的场地顿时浓浓烈烈起来。
这样的日子我是最开心了,不仅是久违的阳光带来了明媚的心情,更因为在这样的晒衣过程中,看到那些衣物,母亲就会聊起她儿时的故事,聊起我们兄妹几个成长中的趣事。母亲说:“俗话说,六月六,家家晒红绿,出梅了,不拿衣服出来晒一晒除潮的话,衣服就会发霉的,而且,衣服不晒不香的。”母亲又嘀咕着:“幸亏小暑这天没有下雨,不然小暑当头一个雷,四十五天返黄梅,那这雨真要没完没了。”在母亲那里我总能听到各种民谚俗语,就像她常说我:“汤管里笃鸭,突出张嘴”。以前灶头都是三眼灶,中间的小灶如碗口那么大,乡下人俗称“汤管”,里面的热水作洗脸用,那么小的锅,煮鸭子放不下了,鸭嘴只能突出在外了。当时不懂啥意思,渐渐长大后,才明白她是在批评我,“只动嘴,不劳动。”母亲的勤劳使她对懒惰者痛恨至极,估计我从小就是她“痛恨”那类人吧。
我一边帮母亲晒衣服,一边听她讲小姑娘时的事,太姥姥对她的喜爱。母亲出嫁没几年,我外婆就过世了,但太姥姥那时还健在,八十多岁了。每个星期,母亲总要到邻村给太姥姥搞卫生洗衣服,她在忙完各种农活,忙完家里六口人的各种家务后,起早贪黑的赶去照顾她的奶奶。每年黄梅过后,她有时先去太姥姥洗晒,顺便帮上舅舅家洗被子,忙得连午饭也顾不上吃。母亲常常把要过做的事安排得井井有条。一旦忙碌起来总是废寝忘食,她是我们家吃得最晚睡得最晚的人,好像干活儿才是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每次晒衣时,印象中最深的是母亲有一个木质的梳妆盒,里面有一把银质小梳子,母亲说那算是嫁妆里值钱的东西,平时从来没看到她用过,也不让我们几个拿来玩,只是当做宝贝似的收藏着。还有一件对褂的黑底棉袄,每次晒到这个衣服的时候,她总会说:“这是你太太的织锦缎棉袄,我出嫁时送给我的嫁妆,我一直不舍得穿,现在你穿正好。”因太姥姥和母亲个子矮小,当时十多岁的我穿不显大。但我其实是不喜欢穿的,那黑缎面上的圆形八卦图案,穿了真像小老太。所以我每次把那竖着的领子折下,不让同学看到我罩衫下的这件黑棉袄。还有几件补得像百衲衣的旧衣服,母亲总不舍得扔掉,说干活是要穿的,耐磨耐晒。
下午,母亲在热辣辣的太阳下,把那些衣服翻一个身,把他们晒透,或许真想把阳光留在衣服里。下午三四点时,准备收场。我把报纸剪成一个个小方形,用它包樟脑丸,再一个个塞进了棉被里,塞进衣服口袋里,塞进了箱柜的角落里……
三四十年的时光过去了,低矮潮湿的平房已渐渐退出了历史的舞台,家乡的田野里一幢幢的高楼大厦拔地而起。人们大多住上的干净整洁的公寓房、小洋房,满天满地晒衣的景象几乎消失于人们的视线。
但黄梅过后的几天里,我依然会像母亲一样拿出衣服、棉被到太阳底下晒一晒。我闻到了刚晒干的衣服上的味道,阳光的香气就那样淡淡地从童年中流泻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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