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这些生机盎然的吉野樱花,吹着温暖的湿湿的风,旁边坐着我的爱人,再加上最近我的投资练习又进行得很顺利,这一切在我看来简直是太完美了,今天我的心情真是好极了。
“喂,小则,你对自己现在的打扮有什么看法?”
充看着莲叶上面像弹珠一样晶莹的水滴,声音沉重地问道。
突然听到充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我不由得把自己打量了一番。淡灰色底、带有藏青色格子图案的夏用轻便羊毛西装,配上白底灰格子的衬衫、散发光泽的炭灰素色领带、黑色的横饰鞋一一横饰鞋就是在鞋头部分加上一条横向装饰而非素面的鞋子。
我有两双这样的西班牙哥多华皮鞋,这是我的第二双,西装是在小塚老人常去的那家裁缝店定做的,当然也相当高级,做工也绝对是一流的。别人看到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哪家的富家公子呢,这不是挺好的吗?充怎么会这么问我,我百思不得其解,于是顺口就说:
“你问我的看法,我觉得还不错吧,挺好的呀。”
“是好过头了吧!这种定做的西装最少也要30万元。在我们公司里,能穿这种西装的,也只有社长那种等级的人.还有鞋子、衬衫,过去的小则,可是连衬衫上用线别说是粗细,就是有线头露在外面也是完全不会在意的呀。”
看我漫不经心地回答她的问话,充好像很生气的样子,很激动地跟我几乎是嚷了起来。我听到她的这些话,感觉到一种不相信,不相信我也能像她们社长一样穿上高级的衣服,我的自尊心显然受到了挑战,我据理力争,丝毫没有让她的意思。
“照你这么说来,难道充你希望我老是穿着破烂的运动服,老打着小钢珠,然后保持这种生活状态一直下去更好吗?我穿的不过是制服而已嘛,这是小塚先生给我做的制服,这是上班所要求的,况且在市场上,这也应该是理所当然的穿着吧,我穿成这样难道有什么不妥吗?”
“又在说市场了!我已经听够了,不想再听小则讲市场这两个字,还有钱的话题了。”
“那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嘛?”
我们的谈话显然已经开始出现火药味了,我对充的话虽然有一点愤怒,但同时却感到一阵阵的紧张。果然不出我所料,充开始跟我摊牌了。
“接下来我要讲的话,虽然会很像无聊的电视连续剧里的台词,但我还是要问一问你,你到底是选我,还是要选你那个所谓的市场?跟那个市场相比,对于你来说,我重要吗?真是可笑,今天我不是为了某个女人在跟你说这些话,却是为了一个什么市场。但不管怎么样,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希望你今天能跟我说个清楚。”
我开始慌了,紧张地看着坐在身旁的充。充似乎也早就开始一直在看着我,她的眼里满是期望,很认真地一眼都不眨地盯着我,等待着她要的答案,眼里流露出这些话她似乎老早就想好了要怎么跟我说。
等了半天,充见我不语,就追问道:
“你说呀,你到底要谁?”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充的问题,我也不能回答。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迷惘,我已经离不开市场了,这一点我却非常清楚,但我也希望充能够留在我身边。
但是充不这么想,她似乎看出了我眼中的困惑,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继而是悲切的失望。有一刻钟的时间,充仿佛停住了呼吸一样安静。我看了很心疼,我知道我让她伤心了,可是我发过誓永远都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的,可今天我却深深地伤害了她,但我又能做什么呢?我真的要放弃吗?我不知道!
她黑色的短发在一片绿色的衬托下闪耀着光泽,那一瞬间她看来好美。当时就算我留级一年,就算我成绩那么不好,就算我再找不到工作,再无所事事,却还是丝毫不在意地一如既往地相信我,并且一直陪伴在我身边的,是充。这一刻,看到伤心的充,我真有一种为了她放弃一切的冲动。但当我的这种冲动还没有足够强大的时候,却听到了充绝望的声音:
“我想你不用回答了,我已经知道答案了,我真是没有想到,你居然宁愿放弃我……宁愿放弃我也要继续你的工作。算我看错你了,再见!”
说完这些话,充好像被线吊起来一样,从长椅上跳了起来,头也不回地往穿过水面的步行道走去。我目送着她看似悲哀的背影消失在花落后刚刚长出嫩叶的樱树之中,僵硬地坐在原地不知所措.
我的胸口像是破了一个大洞,风穿了过去,刺得我痛得喘不过气来,可是我什么也做不了。旧恋情是赢不了新恋情的,而我与市场的恋情,才刚开始。
对于买卖操作的评论大会,变成了每个月的惯例。而对我5月份的交易表现,小塚老人表示很满意,他对我说:
“做得非常完美,这也许就是所谓的新手的幸运吧.你很巧妙地避开了风险,并最终获得了利益。而那些认为股票只是赌博的愚蠢无知的人,可能会嘲笑你只有5%的获利,他们只会那种简单的计算而已,也只能看到表面的东西,却不能洞查深层次的玄机。如果每个月资金都有5%的复利,那么一年下来就能滚出将近80%的获利率了,这是他们这些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市场和其他的工作没什么两样,无论什么工作,风险都是存在的。但能控制这种风险的人,就能稳当地前进。你这次无心插柳,结果却以成功收场。但接下来的事情可就没这么简单了,你也要小心了……不过,还是要恭喜你,因为你已经成功完成了第一个阶段。”
小塚老人一面说着,一面伸出他干涩的右手。我用力握住那只手,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原来一直认为的恶魔的手心却也会这么温暖啊。
6月里,梅雨季节马上就要来了。这月上旬的某个星期一,突然有访客前来。
这天11点过后,我如往常一样在小塚老人的工作房里认真地读着报纸。突然,玄关的电铃响了,我走到走廊,拿起墙上的对讲机。
“喂,请问有何贵干?”
“早安,我叫辰美,今天和小塚先生约好了。”
对讲机里传来的声音显得很成熟,但音量大得吓了我一跳。不过这声音听起来却很熟悉,我突然想来了,就是那个在尾竹桥通的路上,前后反复甩了那6个特攻服小子巴掌的男人.正当我深思的时候,房间深处传来了老人的声音:
“让他进来。”
我遵照老人的吩咐开了锁,推开沉重的门。在玄关前方,一个肤色健康的魁梧的中年男子,双手交叉胸前站在那儿。我看到他穿着第一个扣子没扣、藏青色的单排纽西装,露出里头的白衬衫。他稍稍向我致意后,便跟在我后头轻轻地进入了工作房,没有发出任何脚步声,像是怕惊扰了谁。
“咖啡好吗?”
等我把辰美带领过来的时候,小塚老人已经在接待区那里磨起咖啡来了。他指了指沙发,示意辰美在沙发上坐下。辰美向坐在沙发上的老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说:
“一直以来都受到您很大的照顾,我和‘科斯莫斯’的条件已经谈妥了,多谢您了。”
说完这些感谢的话,他才缓缓地坐进单人猫足沙发里,看起来好像是坐在马戏台上的老虎一样。我离开接待区后回到了墙边的桌子旁,不过我仍然听得到他们的讲话。
小塚老人一边倒咖啡,一边问他:
“最近工作上还顺利吗?”
“还不算太糟。这次上头为我们做了各种法令整备的动作,所以我打算开始一些新的买卖。”
“喔,是指法拍吗?”
小塚老人若无其事地说着,然后开始叫我:
“白户,我也给你泡了一份,过来这里吧,我帮你介绍一下。”
我听见小塚先生叫我一起过去,虽然感到意外,但还是立马走了过去,站在接待桌旁边。老人看见我走过来之后,开始跟我们介绍道:
“这位是辰美总业的辰美周二先生,他是我的秘书白户则道。如果他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还请你多帮忙哦。”
我看着辰美的眼睛,向他行了个礼。听到老人这样说,他的眼睛立刻露出一副像是一只猛兽刚被别人教导过“这个人你不能吃”的神情。我拿着咖啡杯回到自己的桌子旁。辰美的声音从地板上游定过来。
“有些事情说来真的很巧,原本我们打算要不就是当掉法拍屋的‘海蟑螂’,要不就是做赶‘海蟑螂’出屋的工作,但没想到这些买卖走下坡路后,现在反而是法拍本身变成摇钱树了。”
“是啊,世事难料啊。担保不动产的竞标底价降低了,所有权移转的登记手续也变简单了。现在只要一纸交屋的强制执行命令,就能迅速赶走‘海蟑螂’。原本评价那么差的法拍市场,在这一年里,整个变了个样。不过,这也应该是因为金融机构开始认真处理不良债权的原因吧。”
“对于我请您帮忙的事,不知意下如何?”
谈完对时势的分析之后,辰美似乎开始把话题拉回到他这次来的目的上来。
小塚老人没有说话,似乎是点了点头。只听见辰美又继续说道:
“小石川以及横滨的山元町都有不错的大厦在法拍。两者都是非常受欢迎的家庭型房子,竞标价分别是4200万元与2700万元,这大约是市价的六成半。在跟竟标购买法拍屋的那群同行打过招呼后,我应该可以标下来了,所以这部分得请小塚先生惠赐援手。”
“你需要多少呢?”
“5000万元,如果能在这星期之内准备好的话是最好不过了。”
“你跟山城先生商量过了吗?”
“是的,我已经和他老人家讲过了。按照原先的安排,这会儿他人应该已经在事务所那里了。”
听到这句话,小塚老人从沙发上起身,走到黑檀木桌前,他拿起话筒按下了号码,低声讲了两三句话,最后说了一句“知道了”,然后把电话挂上,又回到接待桌边。
“我已经和山城先生讲好了,我明白了,明天我先汇3000万元给你,剩下的后天再送去给你,你看这样可以吗?”
辰美很感激地往前低下了头,差点就要撞到大桌子上了。接着,他拿起已经凉掉的咖啡,一饮而尽后离去。从玄关的方向,传来了他大声说“失礼了”的声音。
当我目睹了他们的这场交易后,我已经对小塚老人讲的话深信不疑了。地下金融业务是不需要什么合约、盖章或签名的。这里有的只是信用,以及表达出的除非不想再要这条命才敢违背信用的觉悟.我突然觉得自己的想法变得比过去干脆了,我已经不是以前市井中的一名普通人了,或许是因为已经中了老人的毒了吧。
辰美离开后,小塚老人意味深长地对我说道:
“时代真是变了啊,以前这种法拍的东西是很危险的,没有人敢出手买下。辰美他们以前不是做非法强占法拍屋的‘海蟑螂’,就是去做一些帮债务人强制延后执行的事情,要不然就是全额资助不动产鉴定师,把不良债权变成他们的囊中物。可是现在,他们却反过来了,把目标放在转卖房屋上来了,看来他们的世界也越来越具备因环境变化作出快速调整的能
力了。”
老人用食指若有所思地敲丁敲已经长出老年斑的太阳穴。
“这么说来,我突然想起来了,报上也曾写过,外资系的投资公司好像到处在收购日本的不良债权呢。”
“你说的是秃鹰基金吗?表面上看来,出钱的一方是外资,但实际上真正动手的还是跟黑道有关的那票人。他们明白成功后的报酬有多可观,受此引诱,就硬是把价格杀到市价的一成左右,然后买下不动产。对于外资方来说,根本不必弄脏自己的手,实在是太容易赚丁。在泡沫经济的时候,日本人利用那些钱,到处不惜高价搜购大家抢着要的一流物品。可是,外国人却相反,他们会用最低价买入看起来似乎没什么人气的物品,即便那样做有点危险,但这一点恰恰是你该学习的地方。投资的动作过大、过于显眼,是下下之策。如果你没有勇气不受外界影响,选择一条与别人不同的路来走的话,能不能成功,将会是一个问号。象征美国精神的纽约‘洛克菲勒中心’是一座当年如出卖美国精神一样被日本买走后而造成重大骚动的建筑物,现在却又被美国资本以低价买了回去。那是在1989年,三菱土地公司买下该中心5l%的股权,后来又追加至80%,花费共计13.73亿美元。但是在1995年5月该中心宣告破产,紧接着在1996年的3月,由洛克菲勒家族成员组成的投资团队,又把它买了回去,这已根本不算什么新闻了.卖出又买进后庞大的价差利益,终归成为美国的囊中物。”
听了老人的一席话,我好像感到从很早以前就有过这样的感觉,只不过在当时转瞬即逝,没有细细追究而已。我也曾经想过这样的问题,为何拥有出类拔萃的优秀制造业、累积起巨额财富的日本人,一旦把这些钱拿来投资,竟会天真到这种地步呢?“因为我们一开始很有钱啊”这种理由是说不通的,但不管是什么理由,总不能说在这件事情上,日本人表现得很聪明吧。但是,300年前,日本人在稻米交易市场里相当精纯的投资技术,连美国人都给予高度评价,这又怎么说呢?
当我陷入深思的时候,耳旁传来了小塚老人的声音:
“当时在我对你作过的身家调查中所得知的一切信息中,其实我最欣赏你的就是成绩不好这一点。”
小塚老人突然把话题拉到了以前的事情中去,我有点不明白了,但我认为他说的每句话、每件事都有他的意思在里面,并且都像魔术师一样神奇,所以我安下心来静静地听他讲,看来我已经中毒很深了。
“从学习的结果上来看,大学成绩不过是用来衡量一个人对于权威的服从度高低而已,这个标准就是认真读书、听从指示、死背标准答案。你在大学里受着高等教育的时候,可曾有人要求过让你展现自己的创造性?”
我摇了摇头,算是回答了老人的问题。很可惜,学校里没有任何一门课能像小塚老人的投资教室一样,可以在我心里燃起一把火焰,让我陷入那种痴迷的状态。
“只会顺从主管或教科书或整个时代的人,是做不了投资家的。文部省的做法却不同,总是要求学校培养出能够独立自主、个性丰富的人,但具体说来,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却完全没有明确提及,这也算是他们的一种手腕了。”
我没有点头表示同意小塚老人的话,反而却打了个寒战。为什么他总能看穿我的心思呢?我想起以前听他讲过的一句话,“孑然一身又孤独贫困的人,不过是还没赚到钱的有钱人罢了。”
现在回过头来把整个事情细想一下,我发现,从我对投资和金融的世界产生兴趣,到跃跃欲试想真正地投入市场,再到我对自己第一次投资的反应,好像全都被他准确说中了。难道我只不过是只在老人掌心跳着舞的猴子而已吗?还是说,这是因为这个怎么看都不像人类的魔术师,和我其实是同一种人呢?
这时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几个朋友与充的脸,这些让我怀念的脸那么清晰地一面在脑海转动着,一面却又像流星一样渐渐远去,留下我一个感到孤独无助。我多想和他们一起飞向远处,但好像又有一种磁铁般巨大的引力吸引着我挪不开脚步。
在这被称为市场的丛林里,到底还有多远,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丛林里一片漆黑,还有许多野兽屏住了呼吸藏身在这黑暗中,等待着它们的猎物光临。
或许,我已经成为其中的一只野兽了也说不定.
星期三早上,在休息期间喝咖啡的时候,小塚老人说道:
“今天要麻烦你帮我跑腿了。”
他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到自己的桌子旁,打开下层的抽屉,然后他又轻巧地走了回来.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小塚老人走路要变换方向的时候,都会拐个90度角。
他把一个咖啡色的单宁皮革侧背包放在桌上,盯着我的眼睛对我说道:
“请你把这个送到辰美先生那里。”
“那,里头装的是……”
我一边问,一边将手放到了背包上,我的手心一下子沁出了汗珠,真叫我震惊,一下子惊得我连话都没有办法讲完。
“没错,就是要给他的其余的2000万元,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只要像在市场中那样,谨慎采取行动就行了。要好好注意周遭状况,不过,记得不要紧张,要大胆而自然地行动。”
他说完话后,把写有辰美住所的纸片从桌面上轻轻一弹,纸片听话地滑到我面前。
我从来没有办过这样重要的事情,也从来没有拿过这么多的钱,所以下意识地问道:
“要怎么去好呢?”
不知道是为了隐藏自己的眼神,还是他有些累了,老人半睁着眼回答道:
“随你的便,你自己看着办好了,但交通费要自己出哦。”
听老人的意思,是不准备给我报销车费了,这样的话,要是坐计程车从町屋到橫滨去最少也要2万元,这可真让我心痛。
看我还在犹豫,小塚老人却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话:
“只要把东西放下,然后回来就行了,这可是小孩子都办得到的最简单的跑腿的事情了。”
说完这些,小塚老人无视目瞪口呆的我,跑去屏幕那里看盘了。那星期日元急速贬值,行情达到7年来的新低:140日元。这也难怪,从1997年开始,日本的GDP增长速度是一0.7%。到现在为止,今年这次似乎是23年来的第一次。而值得纪念的前次负增长发生时,我还没有出生。
我在乌云密布的町屋三丁目巷子里走着,肩上背着塞满了钱像厚重的辞典一样重的侧背包。我身上穿的是我和充分手那天穿的灰色西装,唉,真是的,要是早知道今天要执行这种任务,应该穿那种看起来最便宜的服装才对。现在的我,好像是一个堂而皇之散发出金钱气味的有钱人一样在街上走着。
我一个人提着大笔现金,当然不敢走人太多的路,于是便顺着没什么路人的小巷子开始走,一直走到主要干道的尾竹桥通去。这时候,对我来说,不管是出来买东西的老婆婆,还是穿着迷你裙的高中女生,每个人看起来好像都很可疑,在我看来,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会随时变成抢劫犯来抢我的钱。
就这样,在严重的自我心理折磨下,我走到了“科斯莫斯”的前面,这时自动门打开了,我听得到了小钢珠弹动的声音,仿佛看到了3个月前我在这里的身影。商店街的扩音器里传来没有精神的音乐,让没落的商店街显得更加悲哀。
自从那天和老人在这里相遇后,这3个月来,我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不知为何,我变成了这副模样,现在竟然还提着大笔现金,要去见某个黑道组织的大哥。这到底是飞黄腾达,还是自甘堕落,我不知道。人的命运也和市场一样,完全看不出未来会怎样,只能跟着感觉定,采取当时觉得最好的做法而已.
我牢牢抱着背包,以防别人抢了去,现在我的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担心。为了省下2万元的出租车费,我朝营团地下铁千代田线的町屋车站定去。
在荒川线的栅栏旁,设了一个小小的派出所。被派出所遮住、有点凹进去的地方,是通往车站的地下道口。在派出所的前面,我装着不经意的样子审视着四周,我本是在观察有没有小偷,可现在我的样子让我觉得我跟贼没什么两样,以感觉敏感自居的我在这时候却觉得这简直是一个巨大的讽刺。
在确定没有人跟踪我后,我装出等人的样子坐在栏杆上,但是又绷紧了神经往四周又注意了5分钟,感觉似乎没什么问题了,我才往地下道走去。在粗大柱子的影子里,有两个上班族模样的人站在那里,像是在等人,可他们却让我感觉不太舒服。
我买了到东京站的车票,然后穿过检票口,继续从车站内部的楼梯往下,走向开往东京方向的月台,月台上有零星几个人影。
当我在连成一体的蓝色长椅上坐定,就开始观察周围是否有异样。这时我看见刚才那两个人也走到月台来了,后来又有另一个穿西装的男子也下来了。这个时候不知道是我的神经绷得太紧了,还是其他的原因,我再怎么看,都觉得他们都是一伙的。白天,町屋这里很少有人穿西装的,所以那个穿西装的人反而显得突兀,这就不由得让我多了一份猜疑。
正当我还在猜想那个人的来历的时候,电车头带着巨响滑入了月台,车身上画着的绿色线条从我面前滑过。这时我突然来了灵感似的依然坐在长椅上,我已经想到了一个很好的可以去除疑惑的奸办法,那就是再等下一辆车。就这样,在我的目送下,那个穿西装的男人上了车,在此期间我一直看着那个男的,而那个男的也透过满是灰尘的地下铁车窗直盯着我看,但是没等他回过神来,电车已经呼啸而去。
6分钟后,第二辆电车就来了。我上了车,剩下的那两个人也定进了隔壁车厢。车内很空,我坐在门旁的座位上,却发现两个人在空荡荡的车厢里站着。其实这在乎曰里也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有些年轻人就是不喜欢坐着,又或许是因为很近马上就要下车了才不坐着的,但这个时候,我的脑袋不知道是太灵光了还是糊涂了,根本想不到这些,只是觉得他们任何的异样举动都让我觉得可疑。
在到达邻站西暮里站的两分钟里,让我觉得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在我看来,门是以慢动作开启的,广播的声音是以慢动作在流动着,车门又即将以慢动作关闭。
在车门关闭的一瞬间,我从座位上跳了起来,用右手加右脚插进就要关上的门缝间。我抗拒着门的空气压力,硬是把门撑开,跑上了西暮里站的月台,相信车里所有的人在注意到我的异常举动后都会惊讶得张大嘴巴,不过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再说这很快就和我没有什么关系了,因为电车很快就开走了,月台上只剩下我一个人。
出了车站,我拦了辆计程车,告诉司机要到秋叶原。看来虽然没有车子跟踪,但还是不太能确定,我在石丸电气的转角下了计程车。
天气好像变好了,像刀子一样尖锐的光线,时而穿过云层的缝隙,斜照在秋叶原中央通电器商店的三原色看板上。我从一楼到五楼一边假装看商品,一边坐着手扶电梯上楼,再坐电梯一口气下到一楼,看来似乎还是没有问题。我这时候好像非得要找出哪里有问题才会安心似的,可这又恰恰是我不想碰到的,但我又在努力地寻找着,我快神经崩溃了。
我在车站前的小卖部里买了纸袋,打开了位于小巷里的咖啡店的门.
这是一家约有20个座位的小店,在柜台座位的旁边并排摆着3张桌子。除我之外,其他客人都穿着牛仔裤,长发在后头绑成一束,戴着相同的圆眼镜。
在秋叶原这条街上,有很多这样装扮的人,被称为“御宅族”。御宅族意指总是把时间与金钱花在特定的领域,或把自己关在家里一味钻研,不管其他事情的人。现在特别指那些沉迷于动漫画、电玩、明星偶像的人群。而秋叶原正是御宅族经常出没之处。
我点了一杯冰咖啡后,带着背包走到厕所。我坐在马桶上,拉开了背包的拉链,确认一下里头的东西是否完好,绑着带子的钞票共有18叠,一点儿不少。小塚老人说过,他借给黑道的钱,每个月会收取10%的利息,并且对于利息的那一部分似乎会事先被抽掉。
我在袋子里翻找着,确认一下还有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翻了半天,也没有看见什么别的东西,起码没有兴奋剂、没有手枪、没有哥罗仿。不过想想看,那个老头除非是脑袋坏掉了才会持有这种东西,不过发信器却是有可能的,但是我可没有那种可以看出小型电子仪器的眼力。
不过我还是不放心,索性就把18叠钞票在水箱上方排好,一叠一叠地确认着,然后把它们装到纸袋里头,我拿着背包定出了厕所。我拿起冰咖啡一口气喝掉,往JR秋叶原站的方向走去。
路旁停着一辆黃色的手拉车。我把刚刚还装着一大笔现金的側背包塞进车上快要掉下来的纸箱缝隙里。我想这样应该可以了吧。然后手里拿着从小卖部里买的纸袋子离开了这里,我在秋叶原站搭了京滨东北线。当然任务还是非完成不可的。
我在石川町的前一站关内站下了车,拦下一辆计程车,给司机看过辰美的住址后,车子便朝着目的地开去。
计程车穿过站前的繁华地段,爬上缓缓绵延的坡道,钻过连接高山丘之间的朱红色陆桥,在路的尽头又右转,然后直接向前开去。
辰美那栋大楼,位于根岸森林公园入口处的对面。外观贴着黑色的瓷砖,大约有10层楼那么高。在靠近建筑物的地方,从包围着它的树枝之间,可以看得见水光晃动,那是横滨港。
在大楼前面的自动锁处,站着几个穿特攻服的光头。他们从锁眼里看到我的脸后,慌慌张张地拿出了手机。我说道:
“我并没有想要到别的地方去,就是来送点东西而已,请原话转告给辰美先生。”
锁头开启的声音响了起来,特攻服的光头紧跟在后面,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进入电梯后,他们根本无视我的存在,直接按了最顶层的¨楼按钮。
很快,电梯的门打开了,我走在可以看得见海的走廊外側,特攻服们在前面带路。当我走到门框上方设有监视器的白色不锈钢门前时,我站住了,门似乎没有锁,特攻服们开了门,向我鞠了一躬说了声“请”。
“你真的让我吓了一大跳啊。”
辰美苦笑着说,他带我走过约有15张榻榻米大小的客厅,在正中央看得到柯布西耶设计的钢管皮沙发。这种让人感到心情舒畅的现代单色调设计,实在不像是黑道分子的品味。
在这里,我实在是无法安下心来欣赏这些高雅的东西。我把那个纸袋放到玻璃桌上面,直截了当地对辰美说:
“小塚先生要我送来的东西,我来晚了,真是不好意思。”
辰美把手伸进纸袋里,一叠一叠地把100万元一叠的纸钞拿了出来。在桌上排好,排起来好长一条。
“东西确实收到了,也没有什么差错。但你为什么要甩掉跟踪,又丢掉发信器?我差点就要派人在东京追捕你了。如果对方是行家的话,你捉弄他们的下场可不是一般的惨。”
我看着窗外广阔的海港,看着梅雨季节前短短一瞬间的初夏光线,在水面上跳跃着,产生一种冲出去沐浴在阳光下的冲动。这时候听到辰美的话,我明明应该怕得不得了才对,但我却对辰美讲的话越来越没有兴趣听了。
“我只是打算好好把东西送过来而已,但是,我不喜欢套着项圈被别人带到这里来,就这样罢了。”
听到我的这些强硬的话后,辰美不但没有发怒,他那整个晒黑的脸上反而露出了一抹笑容。
“有种!你呀,看起来虽然很年轻,但是做事却很老道,还很风趣。我在下面已经准备好车子了,你只要吩咐一下我那年轻的弟兄,想要去任何地方,他们都会送你去的。”
“谢谢你,不过,我还有些事情要做,就不麻烦你们了,我想自己走到石川町去。”
这下辰美彻底无语了,也只好随我了。
当我到达地下铁町屋站,已经是两小时后的事情了。我爬上通往地面的楼梯,仿佛从地狱走往天堂一样,每走一阶,夕阳的光线就更清楚一点,身体就越来越感到温暖。
正当我沉浸在温暖的阳光中细细回味时,一抬头,却看到拄着手杖的瘦小的黑影站在橘色的光线中。他的轮廓被逆光鲜明地勾勒出来,浮现在车站前来来往往的人群中,背景是外带寿司连锁店,以及漫画咖啡店和美容中心的招牌。在我看来,这道黑影更像是一幅与众不同的再熟悉不过的画。这时那道影子说话了:
“辛苦你了,你可真是与众不同啊,每次都做出高于我预期的动作。”
老人露出令人讨厌的笑容,他明明是在称赞我,可我觉得他好像是在享受我生气的样子似的,根本高兴不起来,反而更令我气愤了。我就站在他旁边,在往来的路人眼中,我们看来或许更像打扮入时的爷爷和孙子。
“我今天的表现,算是通过测验了吗?您的目的达到了吗?”
他脸上恶魔般的笑,又开始绽放了,额头上连在一起的皱纹里,有几条扭曲了起来,变得愈来愈深。
“怪不得你会这么做,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是的,我是在半途中才发现的。你说过我会有3个月的受训期嘛,现在已经到6月份了。在甩掉跟踪者后,我才想起这应该是最后的测验了。你这么做的目的不就是想看看我在拿着大笔现金时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以此来确认可以信任我到什么程度吗?我想如果不出这些事,就没错吧?因为人在面对压力的时候,才会显露出他的本性来,我说的没错吧,小塚先生?”
“答对了。”
对于我的这种愤怒,他不仅没有任何反应,反而毫无表情。看着老人平静的脸,我突然感到怒火中烧,低声叫了出来:
“既然是这样,干吗只叫我送2000万元这种看似不多其实也不少的金额啊。干脆把5000万元全部叫我去送岂不是更能试探出我的本性?”
老人这时又露出了笑容,不过这次似乎是发自心底的愉快笑容。
“虽然这只是个测验,但是,你知道吗,能让我信任到可以托付现金的人,对我来说可是从来都不曾有的啊。”
啊,这个老头现在居然还在说这样的话,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我这个人的信用只值2000万元吗?不过我的信用到底值多少钱呢?我还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当然也不知道了。再次看看这个不管别人感受私自替人家标价的无礼老人,我自己也觉得很好笑,便跟着他一起笑了。
小塚老人看我的态度有了变化,似乎很满意地也对着我笑了笑。但是,没过几秒钟的时间,突然,他的表情一变,眯着眼正面瞪着我看,很严肃地对我说道:
“那么,现在我来给你介绍一下今年秋天我们要做的大买卖吧!”
老人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提起拐杖,用银制的握把指了指前方。那是一栋位子我们现在这个位置正前方的3层黑色花岗岩建筑,就在派出所的旁边,它的四周围违规停满了脚踏车。在墙与墙相交的角落里,开着的玻璃自动门上印着以松叶叠成三角形的亮绿色商标及分行名称。在提款机的那个角落里,不断有客人进进出出。
这就是松叶银行町屋站前分行。
“从很久以前,针对我们的这个敌人,你已经作了不少研究。好,现在让我们先回去,之后再聊聊工作的事吧。”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那自动门随着来来往往的人群而顺畅地开开关关。当我从深思中回过神时,小塚老人已经在尾竹桥通上走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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