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千万,不如相遇
那日天幕的灯盏也被城市古老的光拢成沉寂的火红,如同婆婆皲裂的皮肤在夕阳的映衬下透出光辉。她唇角挂着柔和轻淡的笑,干燥的小手盖住我的手,有种透过十几年光阴望向未来的错觉。
故乡春秋的风是寂寞的,在拂过我面庞的时候会奏着响乐。外婆的家没有风铃,只有盛夏的蝉.鸣,它们的年纪往往比我都大,和着婆婆沉重的鼾声,在美好如斯的午后,成为我自娱自乐的余音。
故乡的大雨是磅礴的,冲刷了我行过的足迹,裹扶着泥沙,就这样奔腾似的朝着海去了。而我穿着小拖鞋坑坑洼洼,在摇椅边聆听着婆婆的絮语。她用江南女子特有的柔软口音,给我讲着不为人知的故事。
我盯着婆婆温柔而深邃的眼暗,直觉她在向我传递着什么消息,但那抹沉寂不久便消失殆尽。
婆婆有八个兄弟姐妹,叵耐家中经济条件的落后,无法独自抚养他们,只留了一个下来。而婆,婆兜兜转转,成了公公的童养媳。婆婆和公公这一辈子,经历的无数的风霜,从人民公社的控制到文化大革命的流离失所,从邓爷爷的改革开放到二十一世纪的非典,直到有了我。
公公走后,她惧怕了失去的痛苦,开始接手并细心照料这个父母在外的我。
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那天,婆婆一如既往带我下田,我在一旁戴着小手套拔杂草,她躬着身子检查浇水,在我眼里像个伟岸的巨人。邻居朋友找我玩,打了招呼后便摸索着进那山谷冒险。
像是时间过了很久,光着脚踩在凹凸不平的小溪捡鹅卵石,偶然得见云幕间雾气黑沉沉地虬结起来,倒映在如清如澈的溪,我心下一震,拉拉好友的袖子,提醒她天气的变化。我们鞋子还没穿好,天空酝酿着的倾盆大雨便在顷刻间毫无预兆地降临。
没有山洞,只觉浑身凉透,无法只能淋着雨跑回家。彼时我的身子已被雨打的湿透,邻家小妹却开始在原地哇哇大哭,使劲拉扯也不走,我没和婆婆说具体地点。于是开始感到无端的无助和绝望从远远的天际蔓延而来,蹲下来,淋着雨一起.大哭。
醒来时已经是一片温煦,我神志不清又迷迷糊糊,只知道梦里的恐惧恍若才刚发生,便又混着浓重的鼻音呜咽了起来。接着是个骨头硌到人发慌却熟悉温暖的怀抱。
听觉瞬间通明,终于听见她的歌声,听见不远处厨房应该是煮粥冒泡的咕咕声,听见窗外雨滴落在院落,听见猫儿轻轻的鼻鼾。
我知道是她一个人把我们带回了家,知道我发了高烧,却不知道她年迈的身子有没有在这场变故中伤着。知道婆婆的粥的温暖香甜,却不知道她是怎样撑着身子为我细心熬。我什么都不知道,因为所有的付出全都被她藏在了心底,她或许已知道她只能陪伴我几年,所以选择独自承受,选择将一切最好的都留给我,让我在乡下却仍能做个在童话里的孩子,而不是全盘托出好教我感同身受。
我知道,婆婆终究是婆婆,岁月像一条河把我们隔在两岸,我们无法守护对方,即使世界毁灭或者故土消亡。
后来婆婆走了,天地间我看见世界携带着人间的烟火滚滚而来,红尘是婆婆手中细细穿过针线的重量,被春秋的寂寞风雨吹来,将海棠花扯得七零八碎。
垂耳猫也在她走后不久消失不见,它在我心中从来都是神祗的存在,奶奶将其视为福祉,护着供着。也不记得是多少个故梦,她怀里搂着我,我搂着它,度过了数不清的看星星的夜晚。我想,它一定是躲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了,在我熟睡的时候悄咪咪地探出小脑袋看着我。想了这么久的情话和做的梦,竟然都是和婆婆有关。
念旧的人有时候真是可怕的不得了,他们有时候冷酷的像萦绕陆游梦境的铁马冰河,清醒时脑海中一片金戈铁马,铮铮弥漫着全是战争的硝烟。有时候柔情的一塌糊涂,像朱自清用雾打湿的荷,像三毛在荷西墓前的珍重勾勒,像顾城怀里揣着的明月山河。
他们有着诗人般柔软,有着孩子般幼稚,有着战士般勇气。
因为他们这生,都在目送着别人远去,-步步存为一帧又一帧画面于心头,化身过客。
造物者赐予我们自己的巴别塔。好让我们将以后的痛和不妥尽量躲过,好好生活。可我们要违.意,将回忆存于心头,做成文字,教自己看看也懂得什么叫做刻骨铭心,什么叫做错过离别,什么叫做人生。
婆婆曾教我穿针线,是将回忆抿直,然后穿过大脑的针孔,系紧后织成绵绵密密,方成旧忆。我搁笔含情,从唐诗宋词再到明清烟雨,词典翻尽了也不到描绘它的骈词。
是婆婆教会我爱,教会我如何爱与被爱,教会我做个有感情的人,就必须时刻有着分别的准备和淡然的微笑。教会我人生就是场漫无止境的旅行,我们终究为彼此的过客。
我见惯了放学路上的流火夕阳,也就不怕黑夜的无穷无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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