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临近过年，我像往常一样早早回了家。
老家的阳光与安逸，最能洗去我一年的疲惫。
当我打完招呼，舒舒服服躺在摇椅上时，身边突然围了一圈人。
我知道这是有八卦的前兆，八卦的女主角如无意外的话，应该还是婶婶。
果不其然，提及婶婶，大家的唾沫星子喷了一地，言语中有揶揄也有讽刺。
叔叔蹲在地上沉默地吸烟，堂弟倒是很激动，一口一个“贱人”的骂着。
20年了，每年婶婶的动态，都会在我们这个家族激起千层浪。
或许是她离开的太草率，或许是她的经历太传奇，更是因为她是堂弟的母亲。
一个只抚养了他三年，却注定让他恨一辈子的生母，自然是大家不可忘却的耻辱。
我在他们的咒骂声中，得知婶婶第四次嫁人了，因此让大家有了新的笑柄。
看吧，半老徐娘还会勾引人，还不是贪财！各种揣测渐渐不堪入耳，我实在听不下去，只好起身离开。
不知不觉走到村边的小池塘，想起第一次见到婶婶的场景。
在溪水潺潺的岸边，她卖力的捶打一家人的衣裳，如水蜜桃般好看又爽朗。那时她20岁，未料命运早已给了她不同的注解。
如此才有了命途多舛的前半生。
2
婶婶名叫云燕，家人都喊她燕子。
但她虽为燕子，前途却完全不由自己掌控。
她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父母又偏偏非常重男轻女。
所以她从小就被灌输要为兄弟牺牲的思想，燕子干活麻利学习认真，不管在家里还是学校，都是一把好手。
可父母怎能一直供她上学呢？
勉强上到初中毕业，燕子就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认了命。
她后来跟我说，她瞒着父母偷偷参加了中考，她打算考上省重点高中的话，就无论如何都要抗争。
但她最后差了10分，也就是这10分让她有了全然不同的未来。
燕子心思活络，辍学以后年纪不够，她就到城里进货，然后到集市上卖。
她卖的衣服时髦又便宜，很符合小年轻们的心理，因此轻松就赚到了人生第一桶小小的金。
等到手里有了一笔存款，她试探性的问父母，可不可以开个店？
这样不仅她有了容身之地，生意也会更加稳定。
没想到父亲直接抢过存款，指着鼻子骂她有野心：“你赚钱不想着兄弟，只想着自己，你很快就要嫁出去了知道吗？”
那时燕子才知道，在她雄心勃勃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父母却在偷偷给她找婆家。
最悲催的是，还是彩礼价高者得。
3
后来她就成了我的婶婶。
叔叔比她整整大了10岁，因为长相普通又不爱说话，一直耽误到了快30岁。
奶奶急疯了，四处求人给介绍对象，媒婆介绍燕子时，奶奶的眼睛亮了。
然后动员一大家族，终于凑够了那笔彩礼。
我还记得那时欢天喜地的氛围，但由于我个头太小，一直没能越过层层包围的人群。
因此第二天我才在池塘边看到了婶婶。
婶婶属于那种泼辣又水灵的人，一看就让人感觉到亲近，但又觉得很不好惹。
我想这就是奶奶看上她的原因吧，希望她能带着叔叔一起过上好日月。
刚开始时，妇唱夫随一片祥和，不管婶婶提出什么想法，叔叔全部都支持。
婶婶还是卖服装，经常一个人风里来雨里去的进货，然后再倒腾到集市上赚差价。
她会时不时给奶奶买些甜点，孩子们几块奶糖。
叔叔娶上这么能干聪明的媳妇，全家人都对她极为满意。
可渐渐地，村里风言风语就多了，说她不知道在外面做什么营生，与进货的老板有着不三不四的关系。
叔叔耳根子软，当天就跟婶婶干起了架。
婶婶斗志昂扬的事业心，再次低沉了。
4
后来婶婶怀孕了，生下儿子以后，也就消停下来了。
他们度过了一段风平浪静的幸福日子，婶婶虽已为人母，但脸蛋仍是红扑扑的，自有一番少妇的风韵。
闲暇的时候，她也跟村里的妇女们一样，搬着板凳到村里的歪脖子树下纳凉，然后一起谈天说地。
所有人都以为婶婶就此安稳下来了，但事实证明她仍然在蠢蠢欲动。
堂弟学会走路以后，婶婶也失了做母亲的新鲜劲，看着一贫如洗的家里，再次打算出去做生意。
叔叔当然百般阻拦，全家人也一起劝她，让叔叔管外她管内，赚钱的事交给叔叔就好了。
婶婶叉腰指着院子，气势汹汹的说，靠他连稀饭都喝不上，我们拿什么养娃娃，靠你们施舍吗？
叔叔站在门外，没有加入这场争吵。
对婶婶他是又爱又怕，怕的最深处，也许就是终有一天，她会失去控制的飞走。
所以他拼命的斩断她的翅膀，可婶婶的生命力极强，她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告诉世人，任何人都别想阻碍她分毫。
由于敢想敢拼，婶婶的生意做得风声水起，后来连家都很少回了。
她在城里盘下了一个店铺，那里成了她的第二个家。
村里风言风语依然不断，有人有鼻子有眼地说，看到她跟一个老板成双入对。
奶奶撺掇叔叔去捉奸，但一次都没成功过。
但慢慢地，两个人心都死了。
5
堂弟三岁那年，他们平静地办理了离婚。
婶婶抱着堂弟泣不成声，骂自己不是个好妈妈，无法陪伴堂弟长大。
但在那个没有抚养费的年代，她坚持每个月给堂弟寄钱，那笔钱可以让他衣食无忧，但是没了母爱的金钱，对于堂弟来说更多的是羞辱。
他心安理得的享受那些钱，然后在叔叔与奶奶的耳濡目染下，对母亲充满了恨意。
这样的恨意一直持续到现在。
而燕子的命运仍在继续。
虽然离了婚，但25岁的燕子仍然美丽能干，追求她的人不在少数。
但在娘家的眼里，她仍然只是个摇钱树。
在众多橄榄枝中，他们仍然以钱为中心，选择了彩礼最高的那个。
那是一个既胖又矮的老板，燕子拼了命的想拒绝，可父母仍以孝道道德绑架。
燕子说自己可以赚钱给他们，可他们说弟弟已经看好了对象，就等那笔钱订亲了。
燕子没话了，咬了咬牙说那是最后一次。
她用一段婚姻，彻底断了跟父母的联系。
6
后来我到城里读初中，周末经常喜欢乱逛。
没想到竟然意外遇到了婶婶。
那是一家服装店外，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我以为有什么热闹，赶紧挤进去看。
原来是一对男女在撕打，胖男人极占上风，一个踉跄就把女人压倒在地。
这时他还不忘暧昧的乱扭，旁边传来哄笑叫好声，人群很快四散。
但我却像傻子般笑不出来。因为躺在地上的是我婶婶，她脸涨得通红，费力地与男人对打。
男人没好气地狠狠踹了她一脚，然后拍拍身上的尘土，大摇大摆地走了。
婶婶呆呆地坐了起来，直到与我对视才略显狼狈地笑了笑。
她关上店门，把我带到了旁边的饺子店。
随着热气扑腾在空气中，她简单介绍了现状。
故事无非就是男人出轨，被她抓了个现形，他仍然不知悔改。
最后她恨恨的说，不行就离了吧。
在农村离一次婚就是天大的事，更别提离两次婚了。
我张口结舌的问她，那以后怎么办？
她说外面的世界很大，可以包容所有的错误，也许她还会闯出一番天地呢。
说这话时，我依稀又看到曾经的婶婶。
无所畏惧又孤注一掷。
7
没多久，我就听说婶婶离婚了，并且一个人去了上海闯荡。
村里人酸言酸语地说，人家老板赚钱给她花，出轨怎么了？
现在好了，再也没人接盘了，她只能出去丢人现眼了呗。
只有我知道，她不是的。
她只是不愿屈从于命运，反正人生已经不能再坏了，何不重新开始？
那一年，婶婶30岁。在农村已经半截入了土，但在包罗万物的大上海，她只是芸芸众生的一员。
没人在乎她的过去，也没人在意她的情绪。
所有人都在大步往前走，正适合疗伤的婶婶。
后来听说她进了一家服装工厂，在里面干的风声水起，甚至升了主管。
这些是在上海打工的村民说的，他还说婶婶化妆像个大熊猫，竟然自己开车带他去酒店吃饭。
菜品他至今啧啧称赞，与此同时，他还暗戳戳的说那辆车是厂里老板的。
其中含义自不必说，大抵又是婶婶是靠男人，而非靠实力。
但那时的婶婶才不管别人如何看她。
她终于全面掌握了自己的命运，燕子可以自由自在的飞了。
我在心里默默祝福婶婶，一切都能得偿所愿。
8
两年后，我与婶婶再次相遇。
她是回来看堂弟的，车里带着一大堆衣物与好吃的。
她背着LV穿着皮草，挽着一个高大温柔的男人。一看到我，她就亲热的跑了过来。
她说她又结婚了，对象是厂里的老板，他待她很好，从未感受过的好。
男人微笑着看着她，眼里是遮挡不住的幸福。
我急忙恭喜他们，想起城里发生的闹剧，眼前的郎才女貌让我极为舒适。
婶婶的高调，在村里又引起了一番口诛笔伐。
奶奶质疑她不过是做了小/三，堂弟则是一口一个“臭婊子”辱骂她。
他还骄傲地拒绝了她的探视，骑起车子跋扈地溅了她一身的水，留下难堪的婶婶在风中凌乱。
堂弟后来数次谈起这一幕，得意地表示终于报了仇，让她尝尝被亲生儿子唾弃的滋味。
他没说的是，那一大车东西与红包，他都理所应当地收了下来。
也许东西只是东西，不牵扯任何感情，也未沾染任何母爱。
9
那年过年我刚到家，堂弟就一脸兴奋的跑过来：“知道那臭婊子现在怎么样了吗？”
我摇摇头，心里却有了不好的预感。
“她老公死了，她怀的胎掉了，哈哈哈哈，真是恶人有恶报啊！”
我震惊的看着堂弟，他仿佛事不关己旁人般的兴奋，我厌恶地告诉他我很累，就把他打发走了。
那时我有了婶婶的电话，等到夜深人静给她打了过去。
电话那头的婶婶像老了十岁，悲伤得不成样子。
她喃喃地说，那只是一个普通的应酬，出门前她特意叮嘱他不要多喝酒，可他为了拿下订单还是拼了，最后连命都丢了。
她由于太伤心，尚不足三月的孩子也没了。
她说，这次我是真的太难过了，他是唯一给过我爱情的人啊。
她像玫瑰般迅速枯萎了，没心思做任何的事情，只是一遍遍跑到男人的坟上祭拜，一坐就是一整天。
她在朋友圈中写道：“说好的一辈子，却成了一阵子，为什么不把我一起带走？”
我看后难过了很久，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命运始终不肯放过她？
我想她大概再难复原了吧。
10
但婶婶毕竟是婶婶，没有什么是她过不去的坎。
生命在于不断地折腾，用在她身上恰到好处。
最近几年，带着多年的存款，她回到了家乡。
她才40多岁，却已经经历了别人的一生。
这时她更加柔和了，也曾多次尝试与堂弟修复关系，但最终徒劳无功，他们之间的隔阂也只能交给时间了。
她还是开了一家服装店，日复一日地守着那家店。
路过的时候，我会进去跟她坐坐。
她比以前更加从容与智慧了，而且充满着成熟女性的魅力，在这座小城市里，仍然是鹤立鸡群的存在。
我毫不怀疑她人生仍有无限的可能性。
就像现在得知她有了第四段婚姻，我一点都不意外。
虽然在老家格格不入，但一定会有人欣赏她的美。
11
借着办年货的噱头，我特意拐去了市里。
一来想当面见证婶婶的幸福，二来见见俘获婶婶的究竟是谁。
刚靠近店门口，我就看到婶婶正在听小曲，一边悠哉地磕瓜子，男人给她端来一盘水果，两个人含情脉脉的看着对方。
然后轻松地聊天，说到好笑处，婶婶一个拳头打过去，男人像毛头小子般快乐。
我知道，婶婶这次找对人了。
我没有选择打扰，而是带着笑意悄然离去。
她虽被大家骂了20年，但我却看到了一个女人的史诗。
如果换个人的话，可能比她做得更好吗？她就活该认命吗？
她只是遵从了内心而已。
她还是云中的那只燕子，虽然可能一时被束缚，但终究挣脱了枷锁，迎来了人生的转机。
我有时会想，如果她没有折腾，一直跟着叔叔相夫教子，现在会不会也很惬意？
但那只是别人的人生，不是婶婶的。
人生并没有真正的对与错，也不一定非要活在别人的口水中。
我们只要尽心尽力做好自己，然后坦然迎接人生的风雨。
扬起高昂的头，过想要的生活。这是婶婶教会我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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