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看表,十二点刚过五分。深夜的便利店里,静得令人不安。我能清晰地感到自己胸口的起伏,仿佛正在用听诊器听自己的心跳。我不喜欢这种气氛,虽然说整个便利店都浸在灯光里,但这种静让人觉得像被关在正对着探照灯的禁闭室里。说真的,我一点也不适合在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值夜班,或者说,我一点也不适合当24小时便利店的店员。
我又看了一次表,十二点八分,简直是煎熬。我一抬头,视线正对上冰柜的玻璃,上面映着门口的人影。我吓了一跳,注视着她推开门,径直走向冰柜,从最上面的架子上拿了一听喜力,然后拖了把长脚塑料凳,坐在了柜台的前面。也就是和我面对面坐着。她把喜力递给我,
"帮我开开吧。"我一手拿着,另一手食指伸进拉环下的空隙。"啪"一声,拉环应声而起,溅出了零星泡沫。"七块五。"我把啤酒递给她。
"我知道",她一边接过啤酒一边说,"能听我说说话吗?我觉得,我现在就像被捕的冬天里的鱼。"
"冬天里的鱼?"她这话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我不禁反问道。
"冬天的时候,水面都结冰了,人们会在厚厚的冰层上凿开一个大洞,这时候冰面下的鱼就会大片大片地向洞口游去,有的甚至会跳出水面。伺机等候在边上的人就会拿一根棒子,看准鱼跳出来时,‘啪‘的一下,鱼就飞得老远,掉在冰面上,一弹一弹的。"
我看了看她,长得不像什么冬天的鱼,倒是像只猫。至少她鼻翼两侧的星星点点的雀斑让我觉得很可爱。比起一个人待在深夜的便利店里,我更愿意听她说话。"不明白",我说。
"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死了。"她喝了一口啤酒,再次开口。
"我刚从海里回来。"又是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我挠了挠下巴,问她:"那么你真的是鱼吗?"
"我想自杀来着,搭班车到海边,然后一步一步地向海里走去。"我和她对视着,仿佛在听一个幽灵诉说。我想象着她坐在班车的最后一排,头无力地靠在车窗上,伴随着车的颠簸一振一振,那个景象倒是像极了被击飞后在冰面上一弹一弹的鱼。
"一开始海水只到我脚踝,越走越深,慢慢地没过我的膝盖,然后是肩膀。当水浸到脖子时,我开始觉得呼吸困难,再接着,海水灌进我的鼻子和耳道。我闭上眼睛,开始下坠,灌进肺里的水像一把冲击锤,把疼痛和寒意敲进我全身每个角落。忽然,四周变得好安静,甚至连水声都消失了,而我也失去了意识,再醒来时,我又躺在了海边的沙滩上。一醒过来我就开始吐水,吐了好多。身上的衣服湿透了,海风一吹,冷得直发抖。"
说到这里,她的眼睛充满了泪水,像化了的冰一样往下淌。"我当时想,是不是他走的时候,也像那时的我一样孤独,一样无助.....他才四岁,躺在病床上,鼻子插着气管,却像个小大人一样安慰我,要我坚强......"她开始啜泣,鼻翼抽动着,眼睛被泪水浸湿了,像海豹的皮肤。此刻我知道,她不是幽灵,却是个无依无靠的灵魂。我知道,她需要一个黑漆漆的没有尽头的树洞,能让她投入其中,她会想都不想就跳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停止了哭泣,但还是忍不住抽动。她开始轻轻地颤抖地唱歌,我隐约听到,好像是Sophie Zelmani的«Brezee»。在歌声的带领下,我仿佛来到了海边,没有水鸟,海岸线无尽头地延伸,海水涌过来,又退回去;一个女子缓缓走向海里,被冰冷海水围绕,拥抱,海水像她的恋人,抚过她的每一寸肌肤。我不能去拉她回来,因为我只是一个便利店的收银员,此刻正在值夜班。而且我知道,她终究会被海水抛弃,被死亡抛弃。我回过神来,她正看着我,然后向我招了招手,说:"我要走啦!啤酒你请吧。"然后对我一笑,推开了门,走出了便利店。
我看了看四周,整个便利店里,便只剩下我和她只喝了一口的喜力啤酒。困意袭来,好像有人绕到我的背后,用榔头狠狠地击打我的脑后。我看了看表,12:43。简直是煎熬。我闭上眼,仿佛行走在冬天的冰面上,前面有个为了捕鱼凿开洞,我掉了下去,缓缓沉入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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