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这两幅画……」
顺着他的手势,我们望向莫内的两幅画作——《维特伊雪景》和冬尽春来的《塞纳河畔维特伊》。
此时约莫下午4:45,距离奥赛美术馆30周年大展关闭时间还有15分钟。作为展场顾问的郑治桂,正带着我与他的两位好友,一幅幅地观赏大师们的名作。尽管时间紧张,他还是停下来,向我们细细讲起那两幅画的故事:1878年的夏天,莫内迁居维特伊,那时不仅画款遭到拖欠,同时妻子卡密尔也一病不起,隔年秋天即离世。这两幅作品记录了莫内人生中最为沉重的冬天与春天。
这般VIP级别的艺术导览,是我在采访之前,未曾想到的。前一日,我在微信上询问他方便的时间。隔天一早,他连着发来几条信息,说他上午在台北故宫博物馆作导览,下午有场演讲,「你要有空,欢迎过来」,还附上了活动介绍的链接。
当我正要点开链接,微信就弹出语音通话的界面,是他打来的。「你有空吗?我早上11点有一个导览,一起过来看展吧。」我一看时间已过9:40,但还是迅速收拾一番出门。
没赶上他的那场导览,我一个人排队进馆。一个多小时后,他打来电话,「我的导览结束啦。你吃饭了吗?过来一起吃饭吧。」
于是,我们就像两个网友初次见面,约好时间、地点,就等谁能先认出对方。我在网上看过他的视频,可第一眼见到他,不太敢确认:他本人看起来年轻多了。一副黑色墨镜,两袖卷边的白色衬衫搭配深色西裤,身背一个双肩包——完全现代、纯素的打扮,但我分明看到的是一个「风流才子」,从古代穿越而来。
大概和要检验一个女生的身材,只需看她穿白T恤是否好看一样,男人的气质也可以从他是否衬得起最简单的白衬衫、黑西裤来衡量。
他领我来到吃饭的位置,那儿还有他的几位朋友。一看我没有凳子,马上走去邻座询问:「请问,这个有人坐吗?」得到「没有」的回复后,他就一手提起凳子,快步拿到我跟前,没有丝毫的犹豫,仿佛他常常扮演服务者的角色。
这与我心中,高冷、自我的艺术家形象大相径庭,他热情似火,贴心周到,完全没什么架子。他自己也说:「我算正常人,没有什么艺术家的样子。」
▍千金散尽易我乐
虽然话这么说,但郑治桂一直在做与艺术相关的事。从国中起开始画画,念大学、研究所时学习艺术史,专研巴比松画家科洛;到巴黎深造,整日泡在塞纳河两岸的卢浮宫与奥赛美术馆;再回台湾执教,举办个人画展,出版《360°看見梵谷》等系列名家鉴赏籍,担任各大西洋画展的艺术顾问,带团游览欧洲美术馆……
「反正所有艺术我都爱,跳舞、唱歌、画画、写作,所有的所有我都爱,我大概生来就是做这个事情的。」而除了艺术,他也不干别的,包括想办法赚钱。
「从大学开始,我从来没有存款。」
「现在也是吗?」
「没有。有时候还透支。」
其实,他并不缺赚钱的途径,只是每次收了钱,如果改编他最喜欢的诗人李白的一句诗,那他都会「千金散尽易我乐」。比如他会花钱看表演,看各式各样的表演,京剧、戏剧、舞蹈,而且都会买2张票,邀上朋友一起。因为他觉得:「最好的快乐是跟别人分享。」
李白《将进酒》郑治桂,2016再比如他为这次奥赛美术馆30周年大展撰写了导览手册,5万多台币的稿费还未收到,他就先刷卡,刷了3万多,跟出版社买下200本,再一一送给朋友们。他的理由很正当:「总不能叫我的朋友去买我的书吧。」
还有他爱读书。房子里,目及之处都有书,不仅三面整墙的书架被塞得满满当当,连桌子上也垒了好几堆书。
每个人对金钱的需求不尽相同。但对于一般人来说,不说赤字了,光是只有收支平衡,就够让人焦虑了。所以,我很自然地就想问他:「为什么对金钱的安全感能那么高?」
他没有正面解释,倒是描述了2段场景:在台北,如果到了吃饭时间,会有七、八处地方,他可以去按门铃,当然对方也需要是习惯互相串门的人,像是他高中、大学同学的爸妈家。
假如出门忘带钱包,也已经坐上计程车,他会和司机说:「司机,麻烦换一条路,先到那里,对,就在前面那个大楼停。」然后他会走下车,按电铃,请朋友带钱下来解围。
他形容自己是「农业时代」的人。我想,他之所以有这样高的安全感,带有环境的因素。那个时代一起走过来的人,仍然愿意互帮互助。但更关键的是他自己,好像除却对艺术有追求外,其它怎么样,他都行。
27岁,他一个人游欧洲;144天,没有住过一天旅馆。他住青年旅舍,住免费营区,甚至睡月台,「第二天醒来时候,上班族从我这跨过去。」台湾的离岛常去就是一个月,在那他睡过国小、乡公所,再不然就跑去警察局问:「警察局里旁边有空能让我们拿睡袋住一下吗?不用啊,去值班室睡那个床好了。那你们呢?我们晚上聊天不睡呀。」然后他就去睡了。
37岁时,他在太鲁阁国家公园待了半年,担任义务解说员。有一次,他坐车去60公里外的中横公路上,要画一棵有着三千年树龄的碧绿神木。从午后画到斜阳,只完成7分,他就想问小吃店的老板借宿一宿——次日再继续,但未果。他只好在观景台透风的地板上,摄氏7度的夜晚,以雨衣当被,躺了整晚。等第二天中午,一碗泡面下肚后,又接着画。
中横,碧绿神木·峦大杉郑治桂,1998就如他所说:「艺术家就是这样,他不会常常记得生活的苦难,要真的饿得快死了会暂时悲伤一下。等他吃饱了还会想说:诶,我的笔呢?」或许对他们而言,吃少一点,住差一点,并不是最难的事。更难的是如何面对父母,如何与社会打交道。
在郑治桂考大学的时候,他的爸爸不赞成他读美术系。「这很正常嘛,一个长子长大了,应该分担家里,结果跑去念艺术,(他得)多难过啊。」所以他很早就知道要学会自我平衡。
他去考师范类的学校,毕业就能做教职,有稳定的收入;也努力画画,参加很多比赛,大学期间,就得过好几次首奖,既赢了奖金,又有光彩。他要让父母看到,有一天,他所做的这些都是能有收获的。
「可是那天来到之前我要怎么办,我只好一意孤行,还是选我的路。」
▍活在「农业时代」里
如果把人生比喻成一部电影,郑治桂说他的电影里有这些画面:一个野里野气、全身脏兮兮的乡下小孩子,一个拘谨的中学生,一个到大学才谈恋爱的书呆子,然后镜头一转,就到一个50多岁的中年人。
「因为以前的时间是非常慢的。接近脚踏车速度的这种时间,太快乐……我现在有点受不了。」他发现出了社会以后,时间变得越来越快,他不喜欢这样的速度。
他会在咖啡厅里从早坐到晚,就是为了躲避这种现代的快节奏。出门只坐计程车,不坐公共汽车,那是他需要一个空间,能与身边高速运作着的事、急匆匆的人隔绝开来。
他说:「艺术家只有两件事要做:保护自己,然后充分地表达自己。」而他自我保护的方式,就是不让自己跳进这样的湍流之中,不去加入进那样的节奏里。可他也知道,他仍然需要和别人有往来。在慢与快之间,他选择尽量拖延时间去回应;要么,就索性不理。
新买的手机从没有响铃声。别人发他信息,若不是公事,他也不会在第一时间回复。想起来了,深夜回一下,「为什么?深夜再回,他也不会打给我。」邮差按电铃说,「郑治桂,挂号信。」他也不应,「你想想看,退回去也没什么关系,谁叫他要寄挂号信。你知道挂号信做什么事吗?都是不重要的东西才寄挂号信。」
而这样的慢与「任性」,早在他念书时,就已被发挥的淋漓尽致。他花了6年时间读艺术史硕士;又再花了5年时间,攻读另一个硕士——法国巴黎第八大学造型艺术,除了学习法文,就是逛美术馆,卢浮宫、奥塞美术馆、庞毕度文化中心、罗丹美术馆、毕加索美术馆……一张一张地去看之前只出现在画册、书本里的名画,常常就是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看画。
而他其实可以不需要这第二个硕士学位,因为在台北已经拿了一个,他的心愿只是去看画——「挺奢侈的。」但他也说,他一生到此为止,所具备的专业能力,包括能对着一幅画不停谈45钟的本事,是那段看画的时光给予他的。
巴黎卢浮宫郑治桂(摄),2008 卢浮宫乔贡达(La Joconde) 厅郑治桂(摄),2008▍「不要」最大
「活的真潇洒!」我心里想着,嘴上问他:「那你觉得你有完全活出你自己吗?」「很难,很多事情还是需要打折扣,妥协一下,让一下。要吃的起亏,没有关系。」但好像遇到一类事——面对不公,他不退反进。
曾有一间大型金融公司邀他做数场演讲,公司提出要以隔月汇款的方式支付讲酬。他表示不会随意给人银行账户,认为还是以支票或是现金在演讲结束当日支付较好。当时对方答应说好好,尽量。但三个月三场演讲完,却前恭后倨,「以公司已汇款行之有年,无支付现金或支票之例回应。」
「那不方便就算了,他说那个账还没有给你,我说你不方便我也不方便,不要了。多少钱呢?6万块(台币)。」回去,他就删光了他们的Email,对方打来电话,他也回绝不必再打来,拜拜。那边再接着打来……
就这样僵持了6个月,直到他的朋友告诉他钱已经拿到了,只要他去签个字。他第一反应:「噢,他们现在有钱啦!」他也不怕被大公司拉黑名单,「最好,最好从我生命中消失。」
「我就让他觉得哥不需要这钱了,随你们好了。你对这种俗人,要快快远离,不要再纠缠。」说到这儿,他很自然地讲起第二个故事——他给一个商业银行的董事长写过长达14页的存证信函。
事情并不大。起因是,他发现他才刚拿到卡,但卡上已经有大半月的消费记录。公司核实以后,承认那段时间并非他刷的卡,也承诺他下个月会把钱退到他卡内。可他仍觉得处理不公,写信要求对方出具道歉函,「因为本人如果缴款迟滞,会扣取手续费,再迟滞的话会有电话催款,往往不假辞色。可是呢,贵公司错扣,道歉信则无,仅答应下个月退还款项,就是钱还你就算了,你还要怎样?」
就是这种仗着「有钱有势」,就可以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态度让他不爽。他接着在信里写:「从今天开始,本人将这个卡片剪断,户头冻结,不准你的款项退回我的卡,我让消费者基金会处理本案,本人不再接受贵公司任何信件。此致某某董事长。」
公司一收到信,又是去函,又是致电向他道歉,他都表示「绝对不会和解」,就将事情全权交由消费者基金会处理。大半年后他回台湾时,信用卡银行又给他打电话,「一个很好听的声音」在电话那头说:「我们公司对您非常抱歉。」听完他想了一想,如果一直坚持下去,那这个女生就是炮灰,「好吧,就依照你们办理就好了。」「那你对我们的服务还满意吗?」在有录音的对话中,他说:「你们的服务并不好,但谢谢你十分称职的说明。」
有人劝他,算了算了,大公司惹不起。他说他不怕吃亏,但是不能自己吞了这口气,「财团想,我叫你让我汇款,你就给汇,你能怎么样,我可以不要啊!我还你钱你能怎样,我可以把卡剪了不让他汇,我可以不要啊!」我突然想通,为什么第一眼就觉得他「古老」。他有一股文人的气儿,攒在身体里,撑得腰板直直的。搁现在,少见。
我本还想继续听故事的时候,咖啡馆的店员却过来提醒,要关门了。他一看时间,「哎呀!21:12,好漂亮的数字!」转而想起,「糟糕!我跟我房东说9点钟要跟他打电话。」啊!?我有些觉得耽误了他的时间,最后他却说:「我真的是有点怕房东,刚好不用去跟他碰面,刚好。」
语气极其真诚。
桂林漓江作画旷晨(摄),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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