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送水声来枕畔,月移山影到床前。”
这是2017年8月19日夜,我在涟源龙山森林公园顶上,读完戴海师最新出版的微博合集《我在》。
这诗句出自新书第三章“书里书外”中那则《微妙》,我在旁边写下:“此刻依山宿,恰是此语境。”
此前一天,我与挚友们在益阳参加“诗歌创作节”,我于《关键时机》一则旁,写下:“8月18日,益阳广法寺听禅与茶,此日与夜,感受异常丰富。”这则里,戴师录下古语:“一生览万象,而令平生顿悟者,数象而已。一生遇万人,而称平生知己者,数人而已。”
龙山半夜,风雨淅沥。我醒来,恍惚间,觉得自己置身于岳麓山。
这段时间,许多个夜晚,逐字逐句读《我在》。在读的过程中,我到书柜里把戴海师出版的其他五本书都找出来,间或翻阅。它们是《坛边话语》《秋林拾叶》《人生箴言录》,五十年日记选《逝者如斯》,微博合集《戴海村语》。
有天夜里做梦,梦见自己在湖南师大景德村那栋依山而立的顶层,白天泡在书中,蹭饭后,随着戴师和刘阿姨在山间漫步,夜宿那间小书房里。
在梦境里,昨夜卧听麓山雨。
这是梦,更是深深的记忆。自从1992年夏天得遇戴海师和刘阿姨,二十五年里,他们影响我的成长,见证我经历的大小事件及变化,带给我定力和鼓励。他们,成为我心底始终感恩的重要他人。
我读《我在》,根本没办法把它当成一本书来读,我读到的,是光阴,是生命。
1
“我在”,意味着什么?
戴海师在新书序言里,这样发问。
《我在》这本书,是戴师75岁至80岁的日常记录。他用“奔八”以来的生命状态,写下答案:“我在——山里山外,窗里窗外,书里书外”,我行故我在,我思故我在,我读故我在。
他的《话晚晴》一则,写于2013年12月,彼时76岁的戴师,写下:“今年,我在省内外旅行六次。这是我至爱的功课,读山读水读人间。”
《思想青春》里,他写,“论年龄,看身体,谁能不老?思想者不老,其前提是思想不老。”
《性灵文笔》中,戴师记下:“读书可以养心。十几年来,我时常读明清随笔,先是欣赏作者的文笔,没有八股腔、没有学究气,清新、活泼,有文化底蕴,有生活气息;进而理解作者的性灵说,意在摒弃封建义理,不拘格套,独抒性灵。”
“用心先必静心。对于写作来说,必须建立起一种基于内心的宁静。”在《静心》中,他这样思考。
曾国藩在家书中教儿子领略古人文字意趣:“有气则有势,有识则有度,有情则有韵,有趣则有味。”戴师写下,“这些既是为文之箴规,我看也是做人的修养:善养浩然之气,有见识,有气度,且有情有趣。”
……
“近年写微博,修炼一字禅:简!”“我现在修改的功夫,大都花在精简上。”这是戴海师的心得。
“老道则简”。《我在》中的一千多则,每则一个主题,每则都字斟句酌。方寸之间存境界,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2
“看一个少年如何慢慢变老。”
2002年冬天,戴海师选编、整理了自己五十年的日记选,以《逝者如斯》为书名出版。他在扉页上题写了这句话,送给我和意志。
十五年过去,他的日记,始终在继续。从15岁开始写日记,这习惯戴师已经坚持了六十五年。
清代学者顾炎武,将读书心得随时笔录,积三十年之力,著成《日知录》32卷。戴海师于《我在》中写下,“我将《日知录》当成自我提醒:日有所知并有所录。”
“世阅人而为世。”戴海师崇敬金克木先生等那些求真并且执着的学者,追寻他们。率真清醒,泰然自若,任情适性。
整本《我在》,让我们见到,一个生命体,可以精进到怎样的状态。
70岁时,戴师步行往返庐山三叠泉,跨越五老峰。75岁再上庐山,又做了四个“自选动作”:登上庐山主峰汉阳峰,走石门涧,走古道十八盘,经好汉坡下九江。80岁时,随女儿女婿西北自驾,以背包客的姿态,行走二十余天。
读到这些记录,我心中的感受特别复杂。深深感动,亦深深感慨。我和戴师一家交往25年,我知道这些记录后面的他,是如何的倔强,是如何走过幽暗选择向阳,是如何突破身体的诸多局限——
戴海师15岁时,40岁的母亲死于血小板缺失症。老师曾经在给我的书信中追忆当时的情景:“妈妈临终前一直清醒,半夜里,还叮咛我好多话。我站在床前,守着,守到她断气。”
老师45岁时,6岁半的小儿子因为意外而亡故。老师写下“在浏阳河边,我为儿子长夜痛哭。这是我此生最哀之哀,最痛之痛。哀痛堆成我心中的坟。”
老师自己,经历过四次车祸,其中两次极有可能丧命。还有好多次出生命危险的状况。老师说“我能活到今天,简直是一种偶然。”
韩愈38岁时,自述:“视茫茫,发苍苍,齿牙动摇。”戴师年轻时,基本脱离身体讲灵魂,注重精神世界的营造,不太把肉身当回事。
二三十岁时,经常熬夜工作,四十岁就戴上了老花镜。五十多岁白内障,七十岁“失去星空”。这些年,看书都是用高倍放大镜。至于牙齿,三四十岁在新疆工作时,遇到牙疼就去拔掉。一口牙,大部分就这样陆续被拔除。
《我在》中有则《自白》,是戴师在76岁的某天写下的:“牙齿没了,压碎艰辛。头发没了,改变发型。眼睛看不清了,心里分明。哈哈,一则形象广告。”
不够熟悉的读者,读到这里,会觉得他自嘲中透着幽默。而我,读到这里,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哗地流下来。
3
“我们终其一生,不过是在找一个可以对话的灵魂。”
从这一点上说,戴海师是无比幸运的。
《我在》中的山里栖居、山外漫游,窗里伏案、窗外眺望,书里沉思、书外遐想,戴师身边,都有一个低调而坚定的身影陪伴着,她就是刘晓清老师。
戴师在《你是我的眼睛》那则中写下:“有一天我倆坐在海边看风景。她为我讲解,沙滩上有什么样的游人,港湾里有什么动静,海面上有什么船只……我将种种风物写在日记上,如同本人亲眼所见。”
“昨夜,捧着晓清童年照片仔细端详……给人印象就是一个字,乖。收好照片,我对老伴说,我要像你的外祖父一样疼爱你。”这一则写于2011年,戴师74岁,刘阿姨71岁。
戴师16岁时认识了刘阿姨,他们是中学同学。当年,一起做功课,六十多年过去,如今,依然是“同一张书桌,共一盏灯,她坐一边,我伏一角,各自读读写写。”
戴师的回忆,充满了温馨——
“20岁时,我很不好意思地送她一条红绸,包含了多少火热的情怀;25岁时,我送她一对彩蝶,寄寓了多么美好的向往。42岁时,我替她剔除两三根白发。当时,她那么坦然,若无其事,我却那么傻,傻得幼稚。”
我18岁时,认识戴师和刘阿姨,目睹他们的琴瑟和谐,他们让我对好的爱情有了定义:“共同学习,携手成长。”时光流逝,我又参与见证到他们的与子偕老。他们在一起,永远有说不完的话,“黄昏,和晓清沿湖散步,话题若天际流云。”
刘阿姨对功利的淡然,对戴师的守护,带给我很多感染。他们终身学习的坚持,带给我榜样的力量。
《我在》中,有则《初遇与诀别》,戴师写下:“动情,如初遇,如诀别。既有初遇时的新鲜和喜爱,又有诀别前的珍惜和留恋。”
我深受一句话影响,它是前苏联一位女诗人写下的——
“每天都以别离的姿态面对世界。”
看到戴师的“初遇”与“诀别”,我想,人同此心。
“人的一生,当自知、自省、自律。”这是戴师写下的《一生“三自”》。
他是我目力所及的范围内,最自知、自省、自律的人。
他这“三自”,我不到二十岁就感受到了。自那时起,我就在内心默默存下了严肃和敬畏。也因此,在很多年里,我对他特别尊敬,但稍有畏惧。他如同一面镜子,靠近他,我就觉得照见自己诸多的贪、嗔、痴。
时光流逝,我愈来愈发现,戴师令我心有敬畏其实是对我成长的加持。与此同时,我愈来愈见到戴师的生动,见到他“有尊严”,更见到他“有意思”。更能体会到,他笔下常带感情,是因为他对生命怀抱深挚的真情。
而我也更能理解,他只是在努力做自己,并不愿意刻意对谁“施加影响”。他意志坚定,心却温软,他积极生活,却不强求。我更能理解《论语》中那句“望之俨然,即之也温。”
《我在》中,许多则都是戴师阅人阅书的记录和思索。这些被他记下来,融入他的思想中,内化成他精神世界的一部分。
我在写这篇读书随笔的过程中,发现自己一直在吸纳,发现自己居然记下了这么多细节,这么多描述。
戴师的这些思想和情感精华,就以这样的方式,带给我学养的补充,思考的深入,内化为我精神世界的一部分。
好的书,是全世界最便宜的东西。与好书相遇,与好书背后丰富的人相遇,是多么幸运的“澡雪”过程。
读完《我在》,我更深地体会到——
什么叫有为有守,不忮不求。什么叫如保赤子,常德不离。什么叫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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