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的漠北,荒草丛生,狂风肆虐,飘雪的寒凉和孤寂的狼。
我出生在这样的12月,这样的草原。
6岁那年,同样的12月,大漠饥荒,为争夺屈指可数的食物,在荒尸遍野的腐臭里熬到下一个春天,阿爸带着我们母女踏上了迁徙的路,意图去和自然做最后的抗争。
我清楚地记着那年冬天,日后再提起,除了刺骨的寒冷,还有飘雪的那个夜晚阿爸带回来的狼崽和男孩。
饥不择食的那年冬天,阿爸跪在蒙古包外,对着漫天的星河念念有词,泣不成声。天蒙蒙亮时,他带着猎枪,在我的一声声啼哭中走入漫漫黄沙,他说“你别哭,晚上就有肉吃了”。我听到他的哽咽,带着信仰被摧毁的沙哑和穿过了整个世纪的沧桑。
他走的那天下午,狂风停止呼啸,没有砂砾吹到脸颊的疼痛,难得到好天气,我和阿妈就这么坐在蒙古包外的空地,等他回来,身边躺着两眼发绿掉了牙的老灰狗。
那天傍晚,渐去的夕阳给大地笼上一层金色,零星的雪花在天将近黑色的时候落下来,不一会儿,就越下越大。
“像你出生的那年,是个好兆头”
“他会回来吗”
“嗯”
老灰狗抖动着身上的雪花,颤颤巍巍地起身。冲着远方的黑暗狂吠。
阿妈拿起身边的鞭子,把我护在身后,目光灼灼。
黑影越来越近,阿妈的身体在灰狗越来越大声的嘶吼里战栗,我握着她的手,缩在她身后,盯着远方逼近的黑影。雪越下越大。
阿妈丢下鞭子,掩面哭泣。
阿爸瘫在蒙古包前,浑身是血,怀里时嗷嗷待哺的狼崽和骨瘦如柴的男孩。
坐在蒙古包的角落,我看到阿妈用头巾沾了水一滴一滴的往男孩的嘴里喂,阿爸摇摇头,不住地叹息,身边的小狼崽蹭着我的裤脚,嘴里哈出的腥咸的气在煤油灯的微光里凝成一条好看的线。
阿爸再没拿起猎枪,总在天蒙蒙亮时拿手擦拭着,偶尔泣不成声。
阿妈在夕阳渐去的时候抱着我凝视远方的天空,一言不发。
狼崽总在深夜将近的时候对着远方的天空嚎叫,凄凉而彻骨。
灰狗的牙越来越少,也很少动,天气好的时候,就是在蒙古包前的空地上晒太阳。
男孩很少说话,用口袋里的铅笔在大大小小的石头上画画。
一次,我问“你画的是什么”
他的眼里闪着久违的光“我的家”
“你会回去吗”
他久久沉默“会”
一头乱发和消瘦黝黑的脸让他说的仅有的几句话也像时间般缥缈,而那个会却像破冰的利刃般坚定。
我哇得一声就哭了。
他愣了愣,说“我会带你和阿爸阿妈去看海”
“那是什么”我停止哭泣。
“我的家,一望无际,就像你的草原”。
他不再说话,低头认真的画画。
冰消雪融的时候,阿爸阿妈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泛着营养不良的绿光的脸上有重生的喜悦。
老灰狗在抗过了饥荒和寒冷之后,终于还是死在了阳光照射,周身散发着暖洋洋的开春。
小狼崽在一个夜里兴奋地冲着北边的山丘叫唤,我记得无数双猩红的眼睛盯着我们四个呼吸的活物,空气里弥漫着杀气和尸体的腐臭。阿爸端着他的猎枪,双手举过头顶,对着无数双猩红的眼深深下跪。小狼崽蹭了蹭我的裤管,像它刚来的那个夜,它变了一种声音,转身跑向北边的山丘,再也没回来。
也是那个夜里,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听阿爸讲述他带着猎枪出门的那天,他打死了一只母狼,在一具隐约可以看出人形的尸体旁,母狼怀里是昏睡的男孩和待哺的小狼崽。
后来的一天,一个高个子的男人来到草原,带走了男孩,男孩见到他的那刻脸上露出了我们从来没见过的笑,笑了很久后眼泪就不停地流。男人掐灭手里的烟,和他说“我们回家。”
他走的那天,我窝在蒙古包的角落,看阿妈往他的水壶里灌奶茶,阿爸摘下脖子上挂了很久的狼牙吊坠套在他的脖子上,那个高个子的男人往阿爸的手里塞了一叠钱,阿爸推搡着拒绝。
男孩抱着灌满奶茶的水壶,低头沉默了很久,他在努力的掩饰着自己的泪水。临走时,他跪在蒙古包前,对着阿爸和阿妈磕头。
我看到他朝着那天小狼崽离开的方向走去,北边的山丘,他们来的方向。
阿爸阿妈伫立着凝视着他的背影,神情复杂。
十几分钟后,他从夕阳余晖的影印里跑回来,把一块石头递给我,上面是看不懂的画,他说
“画里是大海”
“嗯”
“记着,我会带你和阿爸阿妈去看海”
“嗯,你要回家了吗”
“这里就是家”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北边的山丘,再也没回来,我知道,山的那边一定是一片蔚蓝色的大海。
后来的后来,无数个12月,在我的草原没有了飞鸟和繁茂,荒草丛生的漫天黄沙里,我也没有带着那块磨得看不到铅笔画的石头和我的阿爸阿妈,走上远方能够到达大海的路。
因为这里就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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