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她们几个女孩护校刚毕业,年龄十七八,如花的季节,县卫生局来车把她们接到了县人民医院。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那是个初秋的日子。
她们三个女孩被分到一间临街的狭长的土坯房子里居住,地面潮湿,墙上的土坯用手按一下一块一块往下落。一人分得一张单人木床。隔着半截土墙住着一个算命的,她们没见过他,但从他为人算命的声音听来他是一个老者。他弄饭是烧柴火,只要他一弄饭,就有大股大股的烟子从半截土墙上窜过来,有的人被熏得眼泪直流,不得不往外逃。
即便如此,她们也全然不在乎,她们刚刚参加了工作,她们拥有青春和健康,她们快乐。
麦子和青青分到了外科,红柳被分到了手术室。
初上班一切都新鲜,她们热情高涨,抢着去注射,抢着去配药,抢着做棉签,抢着做卫生,抢着去药房取药,一大筐液体拼死劲从楼下提到楼上不觉得累。假若有一件事自己没抢到而被别人抢着干去了,就会感到非常不好意思,甚至使劲责怪着自己:真没用,咋就没抢到呢?
顺便介绍一下他们三个人的业余爱好,麦子业余爱读英语,并下决心将来一定考取大学;红柳爱看小说,心里暗暗想着某一日成为作家,发誓“语不惊人死不休”;青青不像她们俩那样对某一事发痴发狂,她除了爱看各类书,还打打毛线。
一日麦子下班回来,独自坐在床边垂泪,红柳连忙问:“为何哭泣?” 麦子说是今天在为病人测体温时不小心将一整盒体温计摔在地上,全碎了。红柳说:“那一定是护士长批评你了,你照价赔偿就是,以后做事细心一些。” 麦子自己埋怨道:“我怎么就这么粗心呢?我这毛手毛脚的毛病啥时候改掉呢?” 青青见她还在难过,就又安慰了她一会。
红柳喜欢手术室,幽深,洁净,神秘,弥漫着浓郁的消毒水气味。
不久青青也被调到了手术室。红柳和青青现在在一个科,更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她俩无论是谁,一个在手术台上穿针递器械,一个在台下做巡回护士,都能滴水不漏,默契而周到。
这天下午来了两台急诊手术,青青和红柳都做巡回,手术结束时已是下午六时已过。
紧张的手术结束后,手术室又恢复了宁静。她俩连忙把卫生、消毒搞好,然后坐在洁净如镜的地面上擦器械打手术包。
这时候她们仿佛如一场激战后的小xi,肆意地来着玩笑,或放肆地唱着自己喜欢的歌:
河里青蛙
从哪里来
是从那田野
向河里游来
甜蜜的爱情
从哪里来
是从那眼睛里到心怀
……
快乐的歌声在手术室飘荡。
青青和红柳下班打好饭边走边吃一边就回到了寝室,见麦子在床上懒懒的躺着,红柳忙问:“怎么了麦子?” 麦子说:“累!”
青青扬着一封信诡笑道:“谁的信啰,**学院来的。” 麦子一下弹起来,抢过了信。麦子拿到信后并没像往常那样当着她们的面拆开来看,而是揣到了衣兜里。
青青坐在床边打毛线,拿眼睛瞟着麦子。红柳拿一本书似看非看的翻着。
麦子呢?一时摸一摸她的布娃娃,一时在她床头那堆书里乱翻着。
这时红柳就沉不住了,她把书使劲往床上一摔,对青青说:“走,我俩出去玩。” 不由分说拉起青青就出去了。
她俩前脚出门,麦子就像得到大赦一般,连忙掏出信来,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封急切地看着……
红柳和青青突然从门外冲了进来,红柳抢过麦子的信就看:“亲爱的麦子,你不反对我这样称呼你吧?……”
“哎呀,酸死了,酸死了……”红柳看了个开头,自己的脸却红了,她把信塞给了麦子,青青在一旁浅笑。
此时的麦子面若桃花,好看的凤眼满含春水仍继续看着自己的信。
红柳说:“是不是你那个什么研究生呀?”
麦子道:“是呀,从现在起,我们正式建立关系。”
红柳笑道:“还从现在起呢,是不是要到联合国去宣布一下?我看你得当心!”
麦子娇嗔道:“当啥心呀,乌鸦嘴!你们还不快祝福我?”
青青仍浅浅地笑着说:“我们祝福你!”
麦子突然说:“红柳,你整天风风火火的,就不打算找个男朋友吗?我看外科新分来的那个医生对你挺不错的,你那么漂亮,别白白错过了哦!”
红柳沉下脸说:“你莫瞎说,本姑娘不找男朋友。”
麦子伸伸舌头,转而又对青青说:“你呢,也不找吗?”
青青笑着去咯吱她:“你这小人精,你迫不及待要嫁人吗?问这个问那个的。” 红柳也加入咯吱,她们三个在小床上笑着一团。
笑归笑,一会儿她们就各自
干着自己的事。麦子忙着写她的情书,青青泡好一杯茶后坐在她的床边看书,红柳呢,她是每日必记,在写她的日记。
过几天医院将举行一次护理技术操作竞赛,她们怎么甘心落后于人?因此她们除上班外,业余时间就到护教室里搞操作训练。
一天红柳与青青正在练习铺床,忽然红柳将用物一摔坐在了床上,一付沮丧的样子。青青关切地问:“怎么了?”
红柳说:“唉,无论我们怎么做,我总有一种感觉,感到被轻视甚至是蔑视。昨天有一件事愈加使我生出许多感慨。”
青青问:“什么事?”
红柳说:“昨天我休息,在上卫生间时,里面有两个人正在说一件事,听口音是外地人。一个说她的丈夫幸亏医院抢救及时,当时受伤时家里没人在场,又身无分文,外科某医生及外科护士真不错,不仅及时做了手术,还照顾他的生活,现在准备出院,拿点什么去感谢医生呢?” 另一个说,你谢医生也应该谢护士,特别是马护士长,她可真是为你家病人吃了不少苦。“那病人家属说:‘是倒是,只可惜是个护士,护士再怎么的终究只做些皮毛之事,我丈夫的命毕竟是医生救的。’”
红柳停顿了一会又道:“这可能就是那天晚上我们做的那台开颅手术,所以有时我实在感到好累。”
青青同感道:“是呀,今天碰到一个熟人问我几时能升为医生,我也是哭笑不得。”
转而青青又道:“唉,你呀,不要太敏感,也不要想得太多,这样的话听得多了,也就习以为常,我们还是要按自己的做。”
红柳无论如何做不到青青那份洒脱与沉静。
前几天她们仨在一起开玩笑时麦子提到的外科医生对红柳挺好的,红柳心里不是没打点儿,别看她表面总是风风火火的,心可细着呢。
那外科医生也是刚从大学分来半年,红柳与他处了一段。他有事没事就往手术室跑,只要看见红柳,就羞红了脸,也没多少话。
这天红柳上夜班,那外科医生又来到了手术室,在红柳对面桌旁坐着,眼睛柔柔的看着红柳,红柳娇嗔地恶声恶气地拿眼瞟着他问:“你看我干嘛?”他突然说:“红柳,你改行吧,我叔在局里,我让他为你调一下工作,如调到辅助科室去,那样就不用上夜班了。”
红柳吃惊地抬起头:“你什么意思?我是你啥人吗?你好会为我着想,原来在你心里也是这么回事儿!你走吧。”红柳的目光咄咄逼人,外科医生逃出了手术室。
尽管红柳自己心里对“护士”疙疙瘩瘩的,但她却容不得别人对“护士”的轻慢。
而红柳的爱情似乎还没开始就这样夭折了,她那颗敏感的骄傲的心感到了一丝悲凉。
医院的操作比赛青青拿了个第一名,红柳只得了个第四,麦子呢,她休假去了研究生那儿,没参加。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到了深秋。
这天青青值夜班去了,晚饭后麦子不知去了哪里。红柳一人闷得慌,也到街上去溜达了一会,回来时麦子已在寝室。
红柳进门时见麦子背对着门,面朝窗户低头在看什么,红柳与她打招呼她没应,红柳也就上了自己的床,拿一本书看着。
过了好一会,麦子转过身,将一个本子往青青床上一丟,自己坐下听英语去了。
红柳朝那本子一看,封面上写着“杂记”二字,立即问麦子:“刚才你看的那个本子是啥?”
“是青青的日记。”
“你怎么可以这样?你……”红柳气得说不出话来,一气之下跑了出去,她跑到了手术室,一把拉住青青就往寝室跑,青青如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忙问:“什么事这么急?”
红柳说:“回去再说。”
红柳说:“幸亏今天没急诊手术,那也得让我去与麻醉师打个招呼哇!”
“你去,我等着。”红柳说。
红柳拉着青青匆匆回到寝室,指着那本“杂记”说:“她偷看了你的日记。”
青青匆匆走到床边,拿起那本日记,默默坐在床上,胸部起伏着。
红柳气咻咻的。
麦子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不知所措,几次张口,终于还是说道:“我只是好奇,真的。” 她突然拿出自己的日记送到青青面前:“给,看我的吧,也看吧!”
青青没抬头。
麦子又将日记递到红柳面前,红柳别过脸道:“谁看呀,你不就是亲呀爱的,肉麻!”
麦子急得眼泪都出来了。
这时青青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缓缓道:“麦子坐下吧,反正你看了,其实也没什么,我干脆将他介绍给你们吧。”
红柳转过了头,不解地望着青青。
青青道:“我与他是从小定下的娃娃亲,我母亲早逝,父亲忠厚老实,自从母亲不在,父亲就像哑了似的,再也没听他说一句话。由奶奶将我扶养大,因我是个女孩儿,奶奶为了续香火,早早为我定下一门亲事,好在成人后招进们来做坐堂女婿,在我们山里这种习俗仍然存在的。我们一块长大,青梅竹马,他憨厚,处处护着我,我在奶奶的呵护及他的爱护下长大?在这种氛围中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一向认定他就是我未来的丈夫。可是高考时他落选了,在我参加工作时他已去西藏当兵两年了。”
红柳急问:“现在还在西藏吗?”
“嗯。”青青应道。
“那你怎么办啊?”麦子着急道。
“什么怎么办,他今年考取了军校,但毕业后必须回西藏。我才不管呢,到时候我也可以去西藏嘛!”
麦子伸了伸舌头,:“啧啧,那可真要勇气。你不怕吗?西藏?”
红柳道:“我与你同学三年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哇,好气人!这样的事也瞒着我啊,还是好朋友呢!”
红柳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
青青垂下眼皮道:“我不是故意瞒着你,在校时我压根儿就害怕别人知道,我怕别人笑我小小年纪就谈恋爱,更害怕别人笑我娃娃亲,所以我不让他给我写信,后来是为了他能考取军校,我还是不让他给我写信,怕他分心。既然现在他已考取了,我想再是可以让他给我写信的吧。”
红柳恍然道:“有一次你打的一件男式毛衣是寄给他的吧?”
青青点了点头。麦子低头不语。
红柳将脚缩到了床上,说道:“青青,你快走吧,你还在值班呢。”
青青走后,红柳和麦子一时无话。
红柳也没心思看书,平躺在床上,望着窗外夜色中婆娑的女贞子树,远处传来时断时续的笛子声,她的思绪随风而飘……
青青认真织毛衣的情景
青青沉默而善良的大眼睛
青青时而忧郁的神情……
她没有妈妈,她有时要承受多少压力啊!
但她不急不躁,她天性善良,她温和宽厚,跟她在一起你常有一种温暖直达心底!
红柳这样想着迷迷糊糊睡着了,待她醒来时才发现自己和衣躺着,麦子又不在屋。
她到哪儿去了呢?红柳眯着眼脱了衣服睡去。
一段时间红柳没理麦子,心里没法原谅她偷看日记之事,尽管不是偷看自己的,但偷看青青的日记同样使红柳心中气愤难平。
青青倒像没事人一样。
麦子每晚都出去,英语也没咋学了。
这天晚上红柳和青青在屋。
红柳斜靠在被子上听歌,青青在削苹果。
红柳问:“你知道麦子每晚干啥去了吗?”
青青道:“不知道哇,干啥去了?”
红柳道:“我要是知道还用问你?”
突然红柳惊叫道:“你削那么多苹果干嘛?”
青青笑着说:“切成苹果片,然后晒成苹果干。”
红柳接道:“然后寄到西藏去。唉,真有你的!那个有福的小子将来要是欺侮你我非得宰了他不可。”
青青笑道:“看你这嘴,幸亏你不是个男人。”
红柳调侃道:“我要是个男人呀,那就有好戏看喽!我不把你搞到手甘心吗?”
接着红柳又一本正经地:“我将来一定要把你写进小说,一定!”
青青讽道:“等看你的小说我怕是老了。”
红柳拍着床叫道:“你就忍心打击我吗?”
青青收取笑脸:“说正经的,红柳,前几天不是听说有了护理大专吗?还是脱产学习的高护班,你基础好,应该报名去试一试。”
红柳道:“你呢?我们一起复习不是更好吗?”
青青说:“可以,我与你一道去试一试。”
麦子晚上不知是啥时候回来的。
第二天早晨,当她们被窗前叽叽喳喳的麻雀吵醒的时候,已是七点过了。
青青对麦子道:“麦子,昨晚你啥时候回来的?我和红柳准备报考高护班,你不是想上大学吗?与我们一起去报名吧。” 麦子支支吾吾地说:“我回家与父母商量一下再说,你们先去报吧。”
红柳就把口漱得响响的,一口水使劲吐在门前的水沟里。
到了春天,红柳接到了高护班录取通知书,青青落选了。
两年后。
青青被提为手术室护士长。
麦子与那外科医生结了婚,改行去了心电图室。
红柳职大毕业,在省城参加了一个出国人员外语培训班,准备去德国一所医院工作两年。
红柳临行前,青青送她去机场。红柳说:“如果有机会的话,我要在那里继续学习,拿到护理硕士或博士学位再来见你。”
青青故作轻松道:“你不写小说啦?”
“你饶了我吧!”红柳苦笑:“说真,在外读了两年书,长了一些见识,我国护理水平与世界发达国家比较确实存在很大差距,但在国内护理专业已逐渐被人们理解和政府重视,护士的地位也有所改观,我还是充满信心的。”
故事到此也该结束了。但是,人们啊,请原谅她们吧,假如她们有什么过失的话!因为她们年轻!
(本故事纯属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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