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

秋香出事了。

秋香伐木时，木料砸中头部，当场昏迷，送到市医院，核磁显示颈椎C5、C6骨折。

二十多天后，老丁，秋香的二个女儿，将秋香从市医院转回县医院，入院时高烧不退，身上三处压疮。

前二日，16床出院了名女子，也是颈椎损伤，同样是木料砸伤，同样是丈夫陪床。

老16床入院时，是平车推来，出院时，走着回家的。

秋香的丈夫早死，留下二个女儿，后来移民搬迁到了老丁所在的村，政府给了山林，伐木是常做的活儿，养活二个女儿，男人的活计也得做。

女儿长大了，跟前的人撮合秋香找个老伴，老丁是个光棍，两人成了名义夫妻，却不知为什么，没有拿结婚证。

秋香市里住了几十天，保下了一条命，却瘫在了床上。

秋香享受国家健康扶贫政策，但日子久了，一家人围着秋香转，钱流水般花出去了，一分一毫却不进来，以后的日子怎么办，老丁忧心仲仲。

市里医生催老丁转院康复。老丁和女儿们一合计，回县里。

县医院床位紧张，老丁托人找了张床位。

秋香的病，医学上有个残酷术语，叫“截瘫”，而且是较严重的那种，高位的，颈椎第5节段，只有头部和上肢存在部分肌力，也就是转转头，勉强抬抬手，吃饭，刷牙都需要帮助。

医生谈康复治疗时，照例要谈康复目标，秋香这个情况，得找个授权人，老丁不是法定意义的丈夫，管床医生小未只有找秋香的女儿。

女儿们越渐渐看不到人影，只留下老丁。

住院当晚，秋香戴了一夜纸尿裤，第二日，屁股上的皮肤便红了。高热，体温38.5℃以上，持续地发烧，医生用了发表的中药，出了一身疹，奇痒难忍。

发烧的时候，康复治疗自然就停了。

“你们怎么只治这个压疮，不管她怎么治疗。”老丁不理解。

所谓压疮，是指皮肤或皮下软组织局部损伤，通常位于骨突处或 / 与医源性设备有关。

只有治疗，才有指望。比如给秋香活动胳膊，腿，压疮有什么大不了的，治好了也不会让秋香站起来，哪怕护士都是免费贴治压疮的水胶体敷料。老丁想的很简单。

事实上，像高位截瘫的压疮，哪怕只是1期，也很难治，10来天过去，用市里带回的液体敷料赛肤润，只是局部硬结消失，压红面积一点也未好转。

小末几次试图告诉老丁，对于秋香，最重要的是控制并发症，比如压疮，深静脉血栓，肺部感染等，生命体征稳定后管理好二便，购买适合截瘫病人的轮椅。每次刚起头，就被老丁打断，反复要“治疗”，再说老丁根本不是法定意义的授权人，小末打电话找秋香女儿，异口同声不在本地…

能讲通的人不来，在这的人，讲不通道理，小末急得团团转。

小末建议老丁转院，老丁却不同意，原来他打听了周围的人，医生都给出了诊断，最好的效果便是坐轮椅了。

渐渐的，医生护士都与老丁拉开了距离，尽心医治是本份，但道理讲不通，只有少评价，做好医疗护理工作。

老丁的父亲在家里躺了五六年，基本是老丁伺候着，不过饭能自己吃的，比秋香的情况好一些，去年刚过世。秋香没病以前，老丁买了辆车，帮人耕地，一个农忙下来，可以挣万把来块，现在因照顾秋香，也忙活不成了。不管什么困难，我还是要想法给她治！这样子弄回去怎么办！老丁固执地相信会有奇迹。

30多天过去，老丁胡子拉碴，头发也增了不少刺眼的白色，邋遢的像老了十岁，女儿们指望不上，黑天白夜的，都是他一人。这是命，老丁暗自叹息。

病房是大病房，病人们的状况，总有一丝两丝相似之处。

有位跟秋香差不多年龄的女子，叫落英，刚进病房也是躺着来的，她与丁香不同，是偏瘫。

老丁常拿落英的例子鼓励秋香。

落英可以下床了，落英可以拄着拐走了，你要努力啊…

然而，落英和秋香的病，却不是一样的，一个脑卒中，是脑部血管堵了，一个是颈椎高位骨折。老丁不管这些，固执地对比。

小末谈康复计划，说到要买轮椅，要训练轮椅转运，一次次没了回应。

生命体征平稳了，下步做饮水计划，护士教你们怎么喝水，然后拔尿管，做间歇导尿。小末说。为什么不做治疗呢？扎针灸撒！老丁筑起了防护罩，任何在他看来不是“治疗”的措施全被他视为空气。

小末，今天十点多我问秋香，根本就没喝水。管床护士告状。她头天晚上揭了懒豆腐汤，有四五百呢！老丁辨解。为什么不按饮水计划喝？”不就是少喝水吗？”老丁漫不经心。

晚上，护士到床头，催促老丁翻身，他漠然地睡，有的护士紧着催，有的护士就站在床头，也不离去，老丁无奈，只好起床翻身。你们一点也不体谅我的辛苦，下半夜还要翻三次，二次不行吗？老丁边翻边怼。

敌不过日夜的疲惫，老丁固执着不出院，对秋香，多了敷洐，少了用心。

女儿们的身影，彻底消失。

一天晚上，落英的女儿双目发直，一圈圈地在病房转。

“她发病了！”落英的陪护刘师傅抓住她胳膊，不让落英女儿出门。

落英躺在床上，一言不发。

过了大约半小时，有人接走了落英女儿，据说是她们家亲戚。

几天前，落英女儿回了趟娘家，发现家里的首饰被人洗劫一空。邻居讲，落英的相好回来过。

落英生病前做饲料批发，有个相好，子女反对，落英不听，常倒贴男子。

落英病了，男子失踪了。丢下落英给子女，一个月前，落英儿子车祸身亡，女儿听到这个消息，当晚便犯起了“疯病”。回去受刺激了！又犯病了！唉。刘师傅直摇头。

老丁和这个男人比，简直是天使。或者说，女儿们对秋香有意见，认为她贴了私房钱给老丁，干脆把老妈甩给老丁。有次小女儿来找秋香，直接让秋香给储蓄卡，母女不欢而散。

瞌瞌绊伴，秋香身上疹子退了，三测单上的曲线稳定在36℃到37℃之间，从大波浪变成了小波浪。

秋香的病，像冬日枯槁的虬枝，终于在春风持续地吹拂下，枝头焕发出那么丝丝缕缕的绿意。

老丁对医院的不满，却像野地里肆意生长的野草，越来越密。翻这么多身干什么？你们还让人睡觉吗？一点也不体谅照顾病人的辛苦。尽治压疮了，我们要做治疗！要看病！医生怎么不扎针灸，扎针好得快！

管床医生小末的话，老丁一句也听不进去，他坚持“要治病”，轮椅还是不买，秋香的女儿，彻底在病房消失了！

小末一筹未展，对秋香来说，目前就是控制并发症，床椅转移训练好，能够坐在轮椅上。

老丁不听小末的。包括对间歇导尿不能理解，饮水计划夭折。

清洁间歇导尿技术是指在清洁条件下，定时将尿管经尿道插入膀胱，规律排出尿液的方法。此技术适用于神经系统功能障碍，非神经源性膀胱功能障碍和膀胱内梗阻至排尿不完全者。而且简单容易操作。

秋香上肢肌力不能支持她自我导尿，必须老丁来导，但他根本不配合：“带尿管就带尿管，我不会导，也不学，你们尽整些没用的。”

小末打电话给秋香女儿，两个都拒绝来。

下午二点，照例是秋香站电动起立床。

所谓电动起立床，就是让病人躺起立床上，约束带束缚，遥控起立，根据病人耐受力不断调整角度，30度直到90度，时间30分钟到50分钟不等。

长期卧床的丁香，红色的报警灯，遍布全身几大系统，多达六七个。

带着尿管，大便也不能控制，压疮有三处，骶尾，足后跟，脚掌。咳嗽，发热这些肺部感梁也随时可能再发生，下肢深静脉血栓等等。

起立床对于丁香，可以利用重力作用，防止下肢深静脉血栓的发生，增加种深浅感觉的输入，站立时配合腹式呼吸训练，有利于改善内脏，包括膀胱的血液循环，通过负重可以促进下肢及全身的血液循环和新陈代谢，有利于防止下肢肌肉萎缩，骨质疏松，靠重力的作用牵拉跟腱，牵拉小腿三头肌，缓解足下垂症状。站立有利于尿液由肾脏经输尿管向膀胱引流，预防尿液逆流所致的肾损。

总的来说，能够预防并发症，改善感觉，顺利实现床椅转移。

站着站着，秋香睡着了，还打起了鼾声。

昨夜秋香夜里未睡好，身上的疹子，老痒痒的！

“我今天没努力，站床睡着！”治疗师看秋香状态不太好，只站了半小时。

老丁闷闷的，没有理会，嘤嘤的声音，变成了嚎啕。

站一次起立床，老丁需要请人帮忙，照理来说，以前这种情况，病友家属会帮忙，但老丁和病友的关系好像也不太好，只有出钱。

老丁对小末不满，对治疗不满，小末谈过好几次转院，他坚持继读治疗：“我们哪儿也不去，就在这。”

“我是不是治不好了，只能瘫在床上！”秋香哭着追问。

“医生们都是瞎说的，别听他们的。”老丁狠狠地，仿佛小末们都是敌人。

中午，秋香不停抽泣，小末只得放下手头的事，到病床安慰丁香要有信心，话语却像秋日枝头泛黄的叶子，不待风过，便自动飘落枝头。

老丁不知去哪儿了，电话也打不通。

下午，失踪了一个中午的老丁推着轮椅进了病房，他联系了别的医院，再过几日，转院了。

老丁推着轮椅上的秋香，佝偻苍老的背影消失在康复科病房。人生的风雨，到底是让二人比夫妻更夫妻，还是各自西东？空荡荡的病床，沉默洁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