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子画,修行千年,清尘出世,一袭素白的袍,一双冷若冰霜的眼。他自许了无执念,多次劝他人放下执念,殊不知执念最深最沉最重最痛的,就是他自己。你可以说他执着,也可以说他执迷不悟。但无论如何,他也有我执,也深受羁绊。
子画执的究竟是什么? “不负长留,不负六界,不负众生”是他的毕生夙愿。然而,他之所执与其说是守护长留仙山与天下苍生,不如说是自信,自信到自负。他始终认为自己的判断和选择是对的。他自有一套逻辑,他始终按着自己划定的规则与轨道行事,不顾旁人眼光。其中,“绝情”就是他认为最为正确最为至高无上的行为准则。他确实做到了。他孤身独居绝情殿,任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任落花流水风情万种,任雪月银光撩人情思,他也心如古井,不起涟漪。他语重心长地教诲花千骨,修仙最忌七情六欲,多少人都是为情所困而无法提升道行,为修得真身要做到没有执念,没有牵绊,没有爱恨。骨子里的清冷,眉宇间的淡漠,周身散发着寒冰真气,教人不敢接近。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无所谓爱与不爱,只有应该和不应该。
子画绝情至此,那他绝的是什么情呢?他绝的不仅是儿女私情,他绝的更是需要体察的质朴人情。人非圣贤,有饥寒,有人欲,有最最基本的人之常情。他是仙,不饥不寒,不思饮食,那些柴米油盐酱醋茶,那些凡人皆有的日常生活体验,他不曾有过。啜一小口桃花羹陪小骨吃饭,已是念及师徒情谊的恩赐。子画从来没有想过普通人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他从来也没有低下身段,去倾听和感受那些普通人的诉求。他坚守内心善恶、对错、好坏的标准,以为自己之所想便是人之所想。他弃绝人欲,没有感受过人之常情,没有切身体会,何来推己及人,体察人情?所以,他常常是以义以善之名,将自己的愿望强加在别人身上。他以为,对天下苍生一视同仁,就是最大的慈悲和怜悯;他以为,放逐小骨、幽禁小骨、逃避小骨的感情就是最大的怜惜和爱护。“你从来没有问过我想要什么?你以为你这样做我就会快乐吗?”小骨的反问可谓一语道破,直击子画的内心。
子画把自己置于守护天下苍生与守护小骨的两难境地中。他最终为了天下苍生而亲手杀死小骨。倘若他的绝情是为了苍生,那么,一个绝情之人真的能守护好苍生吗?子画绝了自己的情,禁了自己的欲,身处高处,高处不甚寒,曲高和寡。芸芸众生是有七情六欲的。他不食人间烟火,不问人情冷暖,与其说是在守护着苍生,不如说是在冷眼旁观。世间轮回,沧海桑田,凡人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生老病死,对他而言,只是过眼云烟。苍生仅止于苍生,他们是世代更替的,是流变不居的,是没有面孔的,是同质的,不是真真实实的个人,而是一个概念。不懂世间情长何来守护世间?不管个人情意感受何来关怀天下?当然,子画不仅是一个绝情之人,他也是一个恪守原则的人。他把情与礼(理)两相对立,在情与礼发生矛盾时,他舍情护礼。这是何等的荒谬与可笑?史上不乏情礼之争,儒家对情与礼的关系也有过很多经典的讨论。儒家讨论的起点是仁。仁发自人心,是一种最本真的情感,存在于人与人的关系中。何为仁?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寻根溯源,要有仁,先要有欲,有欲就是有情。仁发自人心,向外散发,该如何恰当地待人,断之于义。义的标准还是在人心,义是在和人的接触和交往中,在将心比心,在体会别人的感受中培养起来的。在五伦之中可以通过接触来习得恰当的待人之道,也就是义。在五伦之外,在更远更大的范围内,难以做到体会,这才有了礼的规范。礼,归根到底,还是依照人情的标准,依照义的标准来制作的。为人处事应当发乎情止乎礼。可以说,情为先,礼在后。情和礼是相容互补的关系,把情和礼对立起来本身就是很荒唐的事。再进一步说,礼生于情,舍情护礼可谓舍本逐末。敢问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因而,要有情才能守护好苍生,无情何能兼济天下?
白子画的悲剧之处在于他本身就是一个矛盾体——他自己执念深重却教导别人放下执念,他自己绝情却想要守护天下有情的苍生,他自己割裂了情与礼,又置自己于情与礼的漩涡中苦苦挣扎。他的最高追求与他的行为准则冲突得如此厉害,以至于他脱不了生死劫。他难以逃脱的,到底是自己为自己设下的劫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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