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谄着脸，嬉笑着活着，像小丑又像正真的勇士。
《月亮与六便士》里，相比思特克兰德，我对施特略夫这个角色更加耿耿于怀。
一个独自看见光的人，比独自拥有光的人更寂寞。拥有光的人，总有一天被看见；而看见光的人注定悲喜都在黑暗里沉没，又无法心安理得地沉没。
施特略夫遇到思特克兰德，走不近，绕不远。
“为什么你认为美——世界上最宝贵的财富——会同沙滩上的石头一样，一个漫不经心的过路人随随便便地就能够捡起来？”
偏偏这种美，施特略夫——一个俗气，甚至滑稽的中年男人，能分辨并捡拾起来。他是第一个，应该也是唯一一个自始至终肯定思特克兰德天赋的人——“一百年以后，如果还有人记得咱们两个人，那是因为我们沾了认识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的光。”。
毛姆是残酷的，他早就想好了：思特里克兰德是高洁的月亮，施特略夫是六便士，一个不需要形容词的六便士。便士注定是用来糟蹋的。毛姆糟蹋施特略夫像庖丁拆解他的牛，简洁、精准、冷酷无情又自鸣得意。
施特略夫把自己的画作一一展示给思特里克兰德，像一个小学生想要获得老师的认可那样追问他的意见。“我来是为了向你借二十法郎。”这是思特里克兰德看完所有画之后的话。施特略夫的妻子在就在一旁。施特略夫把钱给思特里克兰德的那一刻，施特略夫太太心里对丈夫的悲哀感一定比对思特里克兰德的愤怒感更甚。
施特略夫心甘情愿地放弃自己的尊严，就像他后来放弃自最爱的女人和家那样。施特略夫的生活终于被思特里克兰德彻底毁掉之后，这个矮小肥胖的男人第一想到的事情，是把思特里克兰德带回自己的老家生活——担心思特里克兰德无法独自活着。思特里克兰德对施特略夫这种行为的评价是：那个滑稽的小胖子喜欢为别人服务。这是他的习性。
看到这的时候，我在想，毛姆铁了心要嘲笑某个人，或某类人。
施特略夫不仅牺牲了自己的生活，还牺牲了自己的妻子——那个因为背负了巨大的阴影而委身于他的女人。“女人可以原谅男人对她的伤害，但是永远不能原谅他对她做出的牺牲。”毛姆借思特里克兰德说出的这种洞察人性的话语，我后来一直在解它的精准程度。
思特里克兰德是一个怎样的人呢？他一开始没有现身，后来终于真身出现，却面无表情，言语更是极少。但这个人从头至尾都是清晰的，你没法准确描述什么，但他的形像、特征一直清晰；施特略夫呢，他一出场就是聒噪的，整页纸都是他的声音，他挂着笑容的滚圆的红脸，差点要溢出纸面，但他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呢，他的表情、他的神情是什么呢？分辨不出来。施特略夫是模糊的，一种清晰的模糊。
施特略夫是一个小乡村里走出来的大学生，几年大学生活给了他画瞥脚粗俗画的能力。而造物者又半开玩笑地给了与他本人极其不登对的，超前审美的能力。他没法心安理得地粗俗。所以，几乎不能自已地，他想把自己燃烧给他认定成的光火。
在我家乡的语言里，有一个词很有意思，叫“煮次”。说一顿饭煮次了，就说明因为火候或者什么原因，饭被煮成半生半熟，想要再煮熟是不可能的，而直接倒掉又实在可惜。
施特略夫像一顿被岁月“煮次”的食物。让人难以舍弃，又无法接受。也许这就是毛姆的本意——一个卑微的“六便士”需要给他多少好意呢！
过了很久之后我突然想，为什么我偏偏对施特略夫耿耿于怀。
也许是怕自己成了他吧。毕竟，除了心地太过善良这一点，他跟我们大多数人，是多么相似——一种张牙舞爪使着劲的，看上去清晰的，模糊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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