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

父亲在世的最后一年，基本上缠绵病榻，苟残延喘了。

侄子回来看他，一日在开车的路上跟我说：“姑姑，你看到咱家门前左侧冬青树下，开了一种花吗？”又补充道：“红的，很好看，长了两支。”

我深感讶异：“天天在家，没注意啊？是什么花？”

“彼岸花。”

“彼岸花？什么意思？”我的微信签名是开到荼靡花事了。当时是取繁花落尽一切烟消之意。也因为此花一开，就意味着这一年花事的终结。我以为荼靡花就是彼岸花。彼岸花开在我家门前，意味着……

“彼岸花开在门前，意味着这家要有人归天了，因为彼岸花是接引亡魂的花。”侄儿答我：看爷爷这番光景，怕是不得长久，彼岸花来接爷爷的吧。”

我头皮一麻，一股彻骨的凉意贯穿全身内外。心抽得紧紧的，几乎要窒息了。“彼岸花到底什么样子，我们以前在哪里见过吗？”我颤颤地问。

“邻居大爷大奶奶和大伯死前，他们家门前开了好几株彼岸花，你没注意？”

我是真的没注意过。工作的关系，我很少有空去窜门，探看他们时也未曾看他家门前有什么花。不过侄子这么一说，我确定父亲将不久于人世了。内心恻然——我就要真的没有爸爸了！车厢里一片静寂，谁也不说话，悲伤在我们心头漫延、漫涣——有深深的无力感……

回到家中，我迫切去找侄儿所说的彼岸花：两根直接立在泥土里泛着紫红的花茎，如人为插上去的一般，并排参差而立，茎顶上两朵血一样艳红的花，条状的花瓣背面生出许多长长的触须，拢成碗状，包裹着同色的花蕊。除此之外，没有叶子也没有旁枝，就在冬青树下兀自静默着，风吹不着它们。这花真会挑地方长。

“这不就是我们小时候在很多人家门前见过的鸡爪子花吗？那时一丛一丛的，开在很多人家的门前屋后，路上看着，除了觉得艳，好看，从来没有将它跟死亡相关联啊？难道开了彼岸花的人家都有人要走吗？”侄子无法回答，却从我的说辞中感到释然，我也释然，脸色渐渐活泛起来了。

可是，父亲却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地日渐溃塌了。

他肉体一日瘦似一日，精神一天萎靡一天，如快断线的风筝，随时可能一头栽下去再飞不起来。我难以想象，一具已经皮包骨头的肉体，一直瘦一直瘦，最后会削减成什么样子。半年后归家，仍然活着的父亲已经不堪看了：颧骨高耸如嶙峋的山石，总是张着的嘴如黑洞，眼睛是早就失明，就是两条意象线段，且日日渗出浑浊的液体。干枯的黄发干枯的额头，遍布大片大片老人斑的皮肤焦黄，如干涸风化了千年的土壤——我怀疑是尸斑。身体四肢早就萎缩成一堆骷髅那么摆在床上——父亲就那么仰面躺着，靠脸部张开的黑洞吸进的空气维持内脏器官的艰难运转。那呼吸如老旧的风箱，听得人提心吊胆和心疼。

父亲的房间里，整个散布着死亡的气息。我们等这一天，如同等悬着的锥子坠地，神经绷得紧紧的……

我去门前看彼岸花，它已经不在了。怕是冬季萎谢了吧；也或许是完成了亡灵接引的任务后，就另外听差去了。

父亲终于在旧历年底停止了呼吸。一年的苦熬，解脱了这肉身的累赘，插上灵魂的翅膀，绕屋三匝，静静地飞走了。走时没有一丝响动，留下一具干干净净的尸体，任活人摆布……

前几天回家，我又在门前风景树下看到了彼岸花开了，不禁想起侄儿的预言。可是，这次它会接引谁往生呢？或许有另外的寓意？

我突然想起问一问度娘的花语：荼靡不是彼岸花。彼岸花是伤感、回忆、纯洁、美丽、思念。别称“曼珠沙华、死人花、引魂之花、幽灵花、地狱花……传说，彼岸花是长在黄泉彼岸的花，花叶永不相见，一般彼岸花寓意着生死两隔、绝望的爱……

寓意如此凄戚，又如何？！不过就是一种花，一种植物而已。纵然花开两不见，入骨相思在忘川——有人思念，有花接引，似乎死亡都具有了诗意。这花开在门前，不是让人内心踏实吗？！

我这个年龄，已经不惧死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