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古是姑丈跟他前妻所生,是家里唯一的男生,也是我最小的表弟。
姑妈嫁进他们家的时候,阿古恰好半岁,却长得像只小猫似的。姑妈说阿古刚出世不久,他妈妈就得了一种叫红斑狼疮的急病去世了,所以一直是农村的婶子们用自家小孩省下来的母乳喂养。尽管如此,他也经常饱一顿饥一顿。
姑妈第一次把他抱进我家时,我和母亲都被襁褓中那个黝黑瘦弱的小生命惊呆了。他的额头很鼓,微微闭着眼睛,眼睫毛尖粘了些许分泌物。从刚进屋那刻起,他就一直哭闹不止,皱巴巴的双手在身前扑腾着。姑妈从随身携带的挎包里取出一个奶瓶,然后笨拙地塞到他的嘴里。可阿古刚吸了两口,奶水却又从嘴角溢了出来,还差点呛着,顿时哭闹得更凶。
那时我最小的弟弟满周岁,断奶没几天。母亲二话不说,伸手抱过阿古就往里屋走,嗞啦一声拉上布帘子,丢下手足无措的姑妈。不久,从帘子里传来的哭闹声渐渐消失,姑妈怔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从此,阿古的母奶不足问题被我母亲解决了。第二天,姑妈和阿古就住进我们家,一直到他九个月戒奶了才走。后来,他们一家又搬进我家所在的大院子里。
在我们的照料下,阿古一天天地长大,越发惹人怜爱。他有着肉嘟嘟的小脸蛋,腮帮子鼓鼓的、红扑扑的,像两个熟透的苹果。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在他那长长的睫毛衬托下,显得特别精神。
我比阿古大七岁,却莫名宠爱他。我的家境比阿古家好一些,每次家人给我零食,能平分的都被我一分为二,其中必定有阿古的份。哪怕留给自己的那份,已被我塞进嘴里,只要他吵着要吃,我也会吐出来喂他。
我上小学四年级,阿古才三、四岁。那些年,他的家庭情况并不乐观,但嘴巴总是闲不住,逮什么好吃的就往口中送。
姑妈家过年不买零食,他十分羡慕有黑瓜子吃的小伙伴。远远地,他盘起双手跟在嗑瓜子的人身后,再迅速捡起地上的瓜子壳,放舌尖上舔了又舔,然后揣裤兜里一起扔垃圾桶。为这事,他少不了被姑妈打。
因为吃得多又杂,他竟把小肚子养得滚圆。他的肚皮鼓囊囊、软软的,像从衣服里塞进一大团棉絮,走起路来有些飘。
那年除夕,天出奇地冷,我去姑家串门拜年。恰好小表弟洗完澡,他穿得像个球似的,一晃一晃地边说边向我跑来:“阿笙哥哥,我今年有新衣服穿了!”
没跑几步,他脚下重心不稳,摔了个四脚朝天。一连串滑稽的动作,惹得全家人哈哈大笑。
姑妈笑得最厉害,眼泪都飙出来了。很快,她又像想起什么,转过身抹起了眼泪。
我赶紧跑过去扶他,他晃悠着站起来,咬着嘴唇没哭。只见他掸掸身上的灰尘,又坐了下去,学着大人的口吻,用手拍打着板砖,嘴里反复念叨着:“就你不乖,看把阿古摔的!”
过了一小会儿,他停了下来,捂着手喊疼。我凑近一看,一道几厘米长的口子划破他的手掌心,粉红的皮肉外翻,鲜红血水迅速渗了出来。我大呼不妙,一手把他抱起,拔腿就往门外跑。或许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了,阿古趴在我胸口哇哇大哭。哭声惊动了厨房里的姑妈,她一边叫喊姑丈的名字,一边在我身后跟着。
隔着一条街,就是退休护士李奶奶家,他们一家开了个私人诊所,当年我学单车时脚踝被车轮刮伤就找了李奶奶缝针的。那一次,阿古的掌心缝了三针,虽然打了麻药,他还是浑身颤抖,趴我肩膀一个劲喊疼。
“哥,我疼!”他的呼吸局促,眼泪扑簌簌打在我的肩膀上。
“古仔乖,忍一下就好!”姑妈和姑丈在旁边急得直跺脚。
“疼、疼、疼……”
他似乎想挣脱,却把我抱得更紧,突然,一阵刺痛猛地从我肩后面传来,我脑子一懵,眼泪差点飙出来,这小子居然在我的肩膀咬了一口!时间一点点过去,他咬着我的肩膀,熬过了那晚缝针的疼痛,并在我的皮肉留下两排齿印。
敷上药、缠好绷带,阿古也睡着了。姑妈朝我使了个眼色,然后从我的怀中把阿古抱走,刹那间,我感觉到右上半身几乎动弹不得,一种钝钝的麻痹从脖颈反射至腰部。
我们回家的时候,看不见星星的夜空升起烟火点点,邻居的孩童簇拥着在路边玩起了炮仗。砰砰砰,那是烟火腾空的声音,噼里啪啦,那是鞭炮爆破的响声,但阿古依然在姑妈的怀里睡得很沉。
那是1992年除夕,一个我毕生都无法忘怀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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