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始终是沸腾的
世界始终是热闹的
世界也许是虚华的
世界也许是空芒的
但世界终究是年轻的。
流水般的运命它总也不停,于是我们慢慢老。
- 1 -老屋的年纪和爷爷一般大,风来雨落、霜降雪躺了八十多年,墙上的泥土干巴巴得一年一年往下掉灰。
爷爷说“这房子老了,和我一样老了……”
山茶花也开了八十多年了,却越开越盛,总有人和爷爷商量说买下这颗树移栽到植物园去,但每年我都见它仍是自顾自地在院里开着……
3岁之后我的家搬到了城里,但我的童年一直陪着老屋在乡下安着。一年大约只有四个月才能被我划进我那已说不出久暂的童年。
我的童年是多雨的。
夏季的湖南是多雨的,爷爷家里也是多雨的。屋外的雨好似早晨奶奶用瓢往外泼的,屋里的雨像是我无聊时浇滴在院角山茶树上的,外面的雨“沙沙”地响,里面的雨飘得洋洋洒洒无声无息,瓦缝又总爱透下三角柱状的光,惹得星星点点的雨像灰尘似得浮在闷声的空气里,偶尔它也漏下一滴完整的水珠扑向我刚拿过来的小盆里,“叮——叮——”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我顺着光往上探,看雨珠连成线从很高很高的地方垂直滑下来,青瓦又像是想将它们都送回去,总是重重的“嗒嗒”几声把水珠向上弹开。
“这瓦挑个晴天看能不能去补补……”
不知怎么,爷爷说了那么多次,屋里还是有雨的。
“爷爷,我们去把那个缝填了吧?”
“老了呦……老了啊……”
“对呀,老房子要修了,叫爸爸来”
爷爷什么也没说,只抬了抬头望着房顶,瓦片罩得乌黑乌黑的,但也有一点光,是那缝里漏下来的,一线一线。有雨的时候,我还是守着那个小盆。
放晴了,房檐倾斜下好多水,从“哒哒哒”地能在泥地里造出一个凹槽来到“叮——叮——嗒”清脆地在石子上打出一伞水花。别家院里有荷花塘,我家却没有,只可看看篱后的那几株雨后的粉月季,它的刺似乎更厉害了,像刚打磨好的刀锋一样泛着光,让人连碰一下都颤颤地在心里打着鼓点。
家乡的雨天多,雨后我也是不大出去的,爷爷却喜欢踏着湿湿的土去找叔公们聊天,拿着烟斗,背弯弯的,一步一步走的很稳。
我喜欢晴天,爷爷喜欢雨天。晴天爷爷要去地里,雨天我要待在家里,屋里闷闷的,若是去外面走几步鞋子和裤脚是要脏了的,有时回来,衣服也似不大干净。
晴天的时候我在路坡上看得到老屋的屋顶,看得到房瓦上密密麻麻的灰绿的瓦楞草,我还知道,去年下齿掉的一颗牙被爸爸投上了房顶,偶尔我也会用目光试着找一找,不过也是要踮着脚的。
小时候,爷爷能捎上我去地里干活,我会待在一边拔起很多狗尾巴草,留到午饭后让爷爷编蚱蜢和小马。若是没雨落,那下午还是要去地里。晚饭前,房梁上的燕子巢会喳喳的响一阵儿,然后爷爷就抱起我望会儿屋外灰蒙蒙的天望会儿屋里的燕子巢,“它们也都回家吃晚饭咯——”爷爷说话喜欢拖长着尾音,有时若是不好拖长最后一个字就会愣是添一个语气词。
“那外面飞的也是燕子吗?”
“也是哦——”
“那它们晚饭吃什么呀?是大米吗?”
… …
- 2 -有时我会想,燕子巢还在不在?只听说乡下的空气也不是以前那个味儿了,院里的橘子树好多年不结果,老屋旁边的小河水也越来越少,只分散成几股小溪仍在流着,河岸是很高的,以前要抱着李子树弯着腰才能看到下边还嵌着条河,如今李子树因为前几年突然爆发的洪水也在风雨中卧倒了,那像湖面一样宽阔的稻田呢?
“有些人家的田已经荒了好些年咯——”
我家的田,也荒了。卖给了别家,后来他们也不种稻谷了,地就一直这么荒着,稻谷没了,但草长得很是热闹。风来了,也没有波浪了,我心里空落落的,乡里其他人却没觉着有什么不同,日子还是照过的,爷爷呢?爷爷心里会不会也空落落的?
我不敢问,因为我长大了,有些话说了是要挨骂的。
“爷爷,橘子树枯了吗?”
“爷爷,要不你和奶奶住到城里去吧”
“爷爷,荒地开花了,好多油菜花开着呢”
爷爷,燕子不回来了吗?
爷爷,山茶花今年花开得少了。
爷爷,我们出去走走吧?
……
“老了呦——老了啊——”
爸爸还是坚持把老屋翻新了,我觉着好,爷爷却没说什么。
- 3 -爸爸说我脾气和年纪一块儿长了,经常说我两句就沉着脸瞪几眼走得老远,喊都喊不回来,若是在爷爷家和爸爸闹了脾气,就冲到小路上毁了好几片叶子,撕来撕去,等着爷爷来劝,一定要劝好几句才别别扭扭地回来吃饭。
“这小狗和她关系好啊——”爷爷喜欢小狗,我也是。
“她小时候顿顿给它喂肉,这狗在家被她供得……”
爷爷说我不光给小狗喂过肉,还喂过饼干,白菜,瓜子各种各样的。
我也不是不会和爷爷闹脾气的,最愁人的莫过于暑假一来爷爷家,早上起的比去学校还早。爷爷的敲门声很大,还很有节奏,伴着几句话一块儿把我叫醒。
爷爷是舞龙队里负责打鼓的,气力足,节奏稳,大部分时候还很捧场地负责喝彩。
舞龙的都是老人,叔公和伯伯们。现在乡里过节不再舞龙了。
每一年,后山都要起几个土堆,立几块石碑,伴着一阵哭声,清明到了再挨个拜一拜敬敬酒。
“老了呦——老了啊——”
- 4 -我高二的时候,爸妈在讨论爷爷去江苏的事,我实在是好奇,爷爷怎么会想出远门呢?湖南和江苏,1140公里,好长一段路程。
听爸爸说是爷爷的老友找了他好些年了,每年都会来湖南,好几次都到乡里了,却因为外地口音受到冷遇没人告知爷爷的地址,来来去去好几回。爸爸还说我们家以前多亏了那位老先生的帮助:
“当时他在学校教书,一个月一半工资都给你爷爷了,还经常送粮票过来……这40多年,你爷爷很多事都差不多不惦记在心上了,那么多年了谁知道还会不会遇上,但人家却寻了这么久,还想接你爷爷过去看看……”爸爸的话,那么轻易地展示了环境对一个人的改造。其实也对,活的辛苦,心思都放在一个“熬”字上,若能还有点想法分给未来也算不错了,定不会留一点念想给过去的。这倒不是说谁更良善、更重情义,但到底怎么个说法解释,于我,也是模糊的,像是知道这其中缘由,又像怎么说都太牵强。也许对于爷爷他们来说,记忆并不是由情感支配,而是一切因着生活吧。
“不过你爷爷终究是去不了的,太远了,他身体也要受不住的,我们也没时间陪他去。”爷爷应该想出去看看吧,爸爸说爷爷总喜欢和叔公他们谈国家政治、聊国际形势,这对于一个农民来说是无用的,说他还端着乡里书记的架子……爸爸看来,好的生活就是本分的过日子,但世界那么大,谁不想出去看看呢?一辈子总要开开眼界,这不是家乡的风雨吹吹打打就够了的。“我们也知道你爷爷他肯定想去,但是不成的。”
最后结果显而易见。其实我打心底里想知道那位老先生还会不会来看爷爷,毕竟两人年纪都大了,山河岁月,遥遥相隔。
“老了呦——老了啊——”
虽然屋子新了,但时间仍是一直转。
偶尔爷爷会来城里住,却是待不久的。
“适合我的那个年代已经过去咯——”
爷爷越来越频繁地说自己老了,连说话的尾音也没那么浑厚了。他说话轻轻的,他的生活静静地。
下雨的时候,没有燕子会吱吱地冲回巢里,没有土墙会被水浸成深色,没有飘扬的雨和漏下来的三角柱状的光,雨一直是“沙沙”的响,而屋里是干的,屋顶平阔,一点儿草也长不出来,积水要等太阳晾上好一会儿才压抑着脚步离去,我想,我的那几颗牙再也寻不着了,这回踮着脚也没法儿了……
- 5 -无声地,一切都在变
无言地,慢慢都在老
爷爷的目光如今只落在院角。那里山茶还开,但现在花也都落了土,枝叶明明繁盛,却像藏着倦色。
“老了呦— 都老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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