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间非常狭小的屋子,正门朝北,屋子南墙中间有一扇小窗,推开望出去是一片农田。外婆的小小裁缝铺,便是这样嵌于农贸市场的一排排店面中间。屋内起初只有一张床和一台缝纫机,墙边搭起一个简易的木板,放置着批发来的各种布料。
无数次,梦回小屋,看到破旧的门窗已无法合上,碗橱柜子里还有外婆的赞美诗歌本。只是外婆不见了,她礼拜去了吧?她好像病重了……醒来,好一会儿才想起外婆早已离开我多年,那间小屋也已拆迁多年。
那一天,外婆正式搬进位于农贸市场内的铺子,天已经黑了,市场上空空荡荡一点声音都没有。外婆只有一只小小的煤油炉和一小袋大米,我和表姐围着这只巴掌大的炉子,小心翼翼地在一个小铝锅里装进米和水。好不容易点燃了炉子,我们候在炉子旁边,烟雾熏出了眼泪。当每个人分到浅浅一小碗米饭时,一种过家家的真实体验感,令我们两个孩子激动不已。即使没有菜,也吃得津津有味。看着我们开心的样子,笑容在外婆的脸上不断地蔓延,就连外婆头上的银发也开心地舞动起来,一闪一闪。
一年后,我转学来到外婆身边读书。感受农贸市场的喧嚣与繁华,半夜茶馆开始乒乒乓乓搬动桌椅,准备早茶市场的开张。随即隔壁面店的擀面机启动,商家、顾客逐渐涌入菜场,吆喝声、招呼声不绝于耳。由于一时没有适应这样的环境,有时候早上我没法按时起床便来不及吃早饭,匆匆去了学校。有一次,上午课间休息,有同学喊我说操场有人找。我纳闷着,家里从来没有人会来学校找我,会是谁呢?下了楼,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在蹦蹦跳跳的孩子堆里,头发花白的外婆手里揣着什么,眼神不断搜寻着。看到我,急忙招呼我过去,一个热乎乎的烧饼塞在我手里“早饭要吃饱,饿着肚子可不行!”。
外婆一大早放下自己的活儿,用从不舍得给自己花的钱,为使我吃饱一顿早饭。在外婆的小小铺子里,农村的顾客很少会为了穿着而花钱,来的人也是斟酌再三才会订下一块布料。然而,有孩子们在的日子里,外婆的菜单上总会出现一条鲫鱼或者一份肉。我有空的时候,外婆便把鱼交给我,我在外婆的小水槽里笨拙地刮着滑溜溜的鱼鳞,然后到打烊的烧饼铺,利用余火加几片木柴,学着在油锅里煎熟。每每因得到外婆的肯定与赞赏而兴趣盎然。
每当放学或者周末,我坐在床边写作业,抄写与数学作业都能很快完成,唯有语文老师布置的日记,是我每天需要绞尽脑汁才能完成的艰难任务。外婆从不打扰我的作业时间,在那小小的十几个平方里,我仿佛拥有一方自己的小天地,与外面的嘈杂隔离开来。即使门外热闹沸腾,我依然能在外婆的呵护下,看窗外的四季鲜明。
偶尔,影剧院有戏剧演出,每逢这时外婆便会放下手头的事情,拿出不多的零花钱带我去看戏。外婆酷爱戏剧,偌大的影剧院里,白发苍苍的外婆坐在年轻人中间,看得比谁都入迷。越剧、黄梅戏,人物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精炼婉转的遣词唱腔牵动了我的每一根神经,外婆在文化贫瘠的年代把美好的艺术种子留在了我心里。
在小小的裁缝铺里,除了功课作业,我有机会看遍了邻居店里的连环画。那是一个藏书丰富的邻居,床底下有几个箱子的书,几乎都是连环画,琳琅满目。这些在自己家里不被允许的小爱好,在外婆这里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由此我见到了栩栩如生的武松打虎、古灵精怪的哪吒闹海、机灵活泼的葫芦娃、暗潮涌动的特务局以及婀娜多姿的七仙女。
后来,我小学毕业离开了外婆,每年的节假日都会飞奔回外婆的小屋。下了乡政府前的大桥,右拐进弄堂,正对着小屋。远远地,外婆便看到我们了。老花眼镜一低下,笑容跃上了眼眶,如波纹般在脸上荡漾开来。没等我们到跟前,外婆就放下活儿迎了出来。
外婆的小屋是梦里回不去的念想,那个小小的狭窄的屋子里,装满了温暖我一生的回忆。人生最理想的居所是什么样的呢?外婆的小屋以在关系里的接纳、支持与关爱,绘出了相处的理想雏形。外婆面对生活的艰难,最多叹一声“啊呀!”,在炎热的暑假跟随外婆走村串户,即使没有卖掉一件衣服,外婆也以一人一根冰棍坐在路边啃完回家。燥热空气里,舌尖上的冰凉甘甜,分明是外婆乐观的人格魅力化解着生活的艰涩。
当我憧憬着梦想的居所,描绘着理想的住宅,又何尝不是在渴望一份充满爱与包容、能够自由自在,可以敞开自己又具有安全感的关系呢!如古老的圣书中诗人写道“你的居所何等可爱!”“在你…那里,麻雀为自己找着房屋,燕子为自己找着抱雏之窝。”我们终其一生只为寻找一个心中的家。
外婆的缝纫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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