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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离开他已经整整一个月了。这一个月她再也没有来打搅过他。看来她是真生他的气了。在这之前她一次也没有离开过他。不要说一次短暂的分别,简直是须臾也没有离开过。那种形影不离有时的确使他安心,但也让他烦恼。她不但聪明,还自认为聪明,并且总是不断指责他,嘲笑他。那一次他终于忍无可忍,将她摔在地上,驱赶出门。这是一个月前的事。这一个月他清静了,他感到解脱,感到无比轻松。
他站在客厅里,隔着玻璃门俯瞰远处的广场。此刻是夜里十一点。因为房子里开着空调,所以他穿得很少。这一点和寒冷广场上的情形形成鲜明对比。广场上的人无不裹在厚厚的外衣里。
夜大概是不惧怕寒冷的,越寒冷的季节夜就来得越早。黑夜中的广场尤其显得寒冷,因而寒冷的广场也就尤其显得黑暗。这样,他就不能走到阳台上去。
十月河在这里转了一个大大的弯,围出来一块凸地,也就是Z城广场。这里作为广场已经有很长历史了,最早被称作革命广场,也叫过百姓广场。
遥望广场,他想起了广场的变迁。广场并非原本就有,正如城市里的其他东西并非原本就有一样。但自从有了以后,广场就一直在变迁。时代变了,广场就变。时代不变了,广场也还在变。基本上,广场每变一次,面积就增大一些。虽然也有变小的时候,但那样的次数不多。变大才是主流。
最近一次广场改造是在什么时候?仿佛没过两年,又仿佛很遥远了。
他想起过去许多个热血沸腾的年代,以及那些年代里发生的许多热血沸腾的事件。广场是个人群聚集的地方,因而广场上总要发生一些事情。当然,广场也会见证更多的变迁。
变迁总是为了改变一些东西。也许因为时间推移,总有些东西需要改变;也许是到了的确应该改变的时候。一些东西被抹去了,同时,一些东西也被留下。
四十前修的那座群众文化宫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广场最南面的那幢鼓楼风格建筑。那个建筑有两个名字,群众文化宫和民族博物馆。他住的楼层很高,在广场最北面。他的阳台和文化宫恰好都在广场的中轴线上,一南一北,遥遥相对。此刻夜已深,景观灯大都已熄灭。黑暗中,他觉得对面那座“鼓楼”矮了点也胖了点,作为标志性建筑不够挺拔,能再增加三分之一的高度就好了。此刻他就是这么想的。
中学也搬走了。但是留下了校园里最古老的两棵樟树。两棵老树仍然枝繁叶茂,只是和那些后来者站在一起有点不三不四的。还有就是新修了三堵墙,上面刻着百年老校的辉煌历史。两棵老树和三堵新墙,老中学就剩下这些。
完整保留下来的是那座高高耸立的毛主席雕像。毛主席高举右手屹立在文化宫的正前方。他曾无数次仰望过那座雕像,觉得那是一件杰作,是他见过的最完美的雕塑。是用什么材料雕刻的呢?他辨认不出来。但肯定是天然的好材料,又完整、又坚固,不像现在什么都用混凝土。他心里想着,那是一个多么火热的年代啊!
两棵老树,一尊雕像,老广场保留下来的东西就这么多。其余都是新的了。现在,位于广场正中的是一座金属质地的雕塑——但是他总顽固地认为那是一座建筑。那“建筑”整个是金色的,由许多粗壮的圆管支撑着。他总觉得建筑师(或者雕塑家)的灵感一定是来自支撑晾衣杆的三角架子,小时候他母亲就总用那种竹杆和竹架晒被子。据说那些圆管象征这个城市的市树——竹子。也有说代表苗、侗等少数民族喜爱的芦笙,芦笙当然也可能是竹子做的。他有个热爱户外运动的外地朋友看到这个雕塑,斩钉截铁地对他说:“这是个烧烤架!你看它下面还有个凹坑,在这下面燃起一堆篝火,把猎物挂在烤架上,就可以来一顿烤全羊了!你别笑啊,我可是在认真跟你说……只不过这个烧烤架尺度有点大,还是四条腿!”朋友所说的“烧烤架”的“四条腿”分别支撑在四个高高的台子上,高台上面各站着一只巨大的奇怪动物。这些满身绿锈的怪物没人说得出名字,既不是麒麟,也不是貔貅……你可以说它们不伦不类,因为它们长得跟什么都不像,却又跟什么都有点像。他对这些怪物倒有些好感,总觉得与它们似曾相识。有时他觉得身边有它们的影子在,有时又好像它们一直就潜伏在自己的身体里。假如一百年后那座雕塑还在,那时候导游肯定就会把游客们带到那座雕塑前。也许导游会向游客介绍说这些怪物就是城市的保护者,甚至还可能绘声绘色地讲出一段传说。
广场的西北角有一块四周微微向上隆起、中间稍稍往下凹陷的区域,像是一座平坦的火山口。这座城市自建城起历朝历代城区的格局被重迭着镌刻在“火山口”里的花岗石上,形成一幅平卧的、层层叠叠的浮雕。朝代和纪年则刻在周围一段段“随意摆放”的条石上。来这里散步的人们,可以坐在这些石头上休息,也可以对这座城市的更替变迁指指点点,或者沉思默想。想到这里,他愤愤不平起来:“人类为什么总要在铲平前一代的文明之后,才能建立起后一朝的文明?然后又设立一座座纪念馆,以表示对历史的致敬?”
历史,难道就是一座火山?当它沉寂时,可以让你仔细阅读;而当它喧嚣时,一切都将灰飞烟灭。
他的视线来来回回在现实中穿行,而他的思想却反反复复在记忆里搜寻。有一次,透过隐隐约约的灯光,他的视线停留在河道两侧坚固的护岸上。十月河——这个城市的母亲河——只算得上一条小河,河道狭窄,水流也没有气势。但两岸的防护却做得坚固。他想起三十多年前,这些护岸还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让诗人为之讴歌,也让他这个新市民为之骄傲。可是后来,“风景线”又被说成是大自然身上丑陋的“伤疤”。专家们总是这样,总是在批判前人的时候才能表现得睿智,才会大声疾呼、发出振聋发聩的声音。
他想起,天亮以后会有十几只白鹭在这一段狭窄的河面上起起落落。有人声称还发现过灰鹤的身影。对此,人们欢呼这是市政府实施“母亲河三年变清工程”的重大成果。夜色中,他看不见那些白鹭栖息在什么地方。
有好长一会儿,他的视线离开广场,停留在很远处一幢高楼上。那是一座竣工不久的大楼,整栋楼都包裹在霓虹灯下。霓虹灯不断变换着色彩和图案,不留死角也毫无空隙的在外墙面上滚动。
他的视线越过广场,俯瞰黑夜中的城市。这是座山城,地形起伏。他的视线在高低错落的街道和建筑物间漫无目的地游移。城市一直在建设中,有些街道——就他亲眼所见——甚至都改建了三四次。正是不断的建设,成就了城市的日新月异,要想找一块没有基建的区域都几乎不可能,十几、二十年前修建的楼房现在又开始拆除。
夜渐深。除少数外,建筑物上的霓虹灯都已关闭,路灯以及路边的广告牌又从较低的层次照亮城市。也许万物都怕寒冷吧,灯光似乎也冻住了,显得昏暗迷离。
广场的西南面就是广播电视大厦,大厦顶上矗立着电视台的巨大台徽。这时候了还有几个工人在那上面作业,他们切割或者焊接金属产生的弧光照彻了整个夜空。他听在电视台上班的侄儿说过,这几天全台上下都在忙着更换台徽。他记得这已是第三回换台徽了。时代向前、领导交替、万象更新,正所谓“新桃换旧符”。这个道理和广场的变迁是一样的。
一会儿,他又看到了飘扬在广场上空的国旗。国旗下面是广场最开阔的区域,由花岗岩条石铺砌而成。在重要节日,这里会有升旗仪式。到了晚上,这里就是人们跳广场舞的地方。此刻,广场舞的喧嚣早已过去,偶尔有人步行或者骑电动车从上面经过。他看到:三个不知从哪个夜店下班的女工,她们匆匆走过;一个孤独的男人,踉踉跄跄往河边桥洞方向走去;戴口罩的一男一女,都穿着厚厚的羽绒衣,相拥而行;从夜市那边走过来七八个年轻人,有男有女,推推搡搡地朝广场底下的歌厅走去……
最不可思议的是,这时候了居然还有一个人在放风筝,而另一个人还在抽陀螺!他觉得他们是最孤独的人。而这两个人的存在恰让这夜显得无比的荒诞。那只风筝上亮着灯,在夜空中一闪一闪。抽陀螺的也是个中年人,在他面前同时旋转着四个水桶粗的大陀螺,发出威风十足的嗡嗡声。他两只手各执一条粗大的鞭子,左右开弓,甩鞭子的时候全身跟着陀螺起舞和旋转,摆弄出各种夸张的姿势,鞭绳“啪、啪、啪、啪”猛烈地抽打在陀螺身上,发出异常刺耳的声音。
广场西北角有一个巨大的显示屏,此刻仍一丝不苟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此屏专门用于播放新闻节目,此刻新闻里正说着关于澳大利亚总理与漫画、与森林大火以及森林着火了他还在度假打高尔夫球的话题。接着又说到美国的单边制裁。
和电视机一样不知疲倦的,是那些骚扰电话。此刻,就是一个这样的电话打破了屋子里的宁静,也打断了他的思绪。“被打断的思绪可以重新连接吗?”其实这原本就不是一个问题,因为今夜,他的思绪原本就不连续。
这时候,他的视线落在广场西面那片小树林上。那里栽的都是精心挑选的树种,其颜色在这个季节最为美丽。若是在白天,可以看到以红、黄、绿为主调的各种色彩的交响,但是在夜里,即使借着灯光,看到的也只是一堆堆暗影。然而,树林里那条隐秘小道他还是能够分辨出来,尽管隐隐约约。他知道那条小道,尿急的时候可以去那里解决。此刻,他看到刚才走过广场中央的那一对戴口罩的男女,正相拥着走进那条隐秘的小道。
他的视线移到了眼皮底下。眼皮底下就是广场大桥。大桥是刚刚通车的中央大道的一部分。中央大道是一条新修的主干道,差不多从北到南贯穿整个城区。十月河原本在Z城广场这里拐了一个大大的弯,使得这块河湾看起来像一个长长的舌头。现在大桥从对面弯进来,这就在广场的舌尖上“咬”了一口。大桥是弯弯的大桥,小河是弯弯的小河,两个弯方向相反,于是,大桥与小河在这里组成了一个小写的x。为了营造景观效果,桥面设置了两道高高的拱圈,好像凌空而起的两道彩虹。
彩虹桥距他住的楼很近,影响他的视野,让他感觉不舒服。他认为,广场及其周围已经有了很多“标志性”的东西,不再需要更多标志性建筑加入进来。主题太多会造成混乱。况且两道彩虹这么高、这么夸张,架在广场边上,显得喧宾夺主。但是,建成不久的彩虹桥却迅速在网上窜红,来这里打卡、拍照的人趋之若鹜,令他啼笑皆非。
桥上的汽车总是川流不息。如今在城市里,汽车就像着了魔的、铺天盖地的蝗虫,充满各个角落。他也习以为常,不再把这看成问题,而是当作生活的成本。此刻夜深,桥上车流失去了白日里汹涌的气势,所以,当有人突然按响喇叭,声音就显得格外刺耳。他看到两辆的士和一辆越野车,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相互纠缠起来,以至于三辆车差点撞在一起。不一会儿,相互纠缠的又换成了一辆晚上入城施工的大型卡车和一辆电动单车,于是他听到一连串大卡车撕心裂肺的刹车声。大桥上为数不多的汽车就这样你追我赶地向前奔去。
这是一座双层钢桥,汽车经过时会产生共鸣,从而将噪音放大。这噪音一直困扰着他。然而与大桥施工时相比,现在这点噪音却算不得什么。他统计过,施工产生的噪音不下十六种,其中大部分都能让人寝食难安。市政府为了整治施工扰民,曾经规定过建筑工程一律不准夜间施工。但是中央大道施工却昼夜不停,因为那是一项政府工程。政府工程也就是民心工程,民心工程自然是惠及千家万户的。惠及千家万户的民心工程,广大市民不理解、谁来理解呢?广大市民不支持、谁来支持呢?
一只巨大的怪鸟飞来,稳稳地停在阳台栏杆上。这不是白天看到的那些鸟。白天看到的基本上都是麻雀,偶尔也会有一两只百灵鸟或者头顶长着高耸羽冠的鹎到访。它们钟情他阳台上的花草,总喜欢两只脚在那些花盆里刨,弄得阳台上满地是泥。
有一次,他也是这样隔着客厅玻璃观察阳台,一如今夜。只不过那是在白天。一只红耳鹎飞来,稳稳地站在阳台栏杆上。因为怕吓着它,他站着一动不敢动,连呼吸几乎都屏住了。红耳鹎看到了他,但没有马上飞开,只是东张西望地有些犹豫,后来就把他当成了玻璃上的一幅画,最终放下心来,开始啄食蔷薇花枝上的嫩叶。他盯着那只鸟看,眼睛眨也不眨,他觉得它虽然有趣,却未免有些捣乱。他还没有来得及想更多,突然就看到红耳鹎全身颤抖起来,发出“喳喳喳喳”不连贯的声音。那声音虽小,却让他也感受到了恐怖的情绪,觉得是不祥之兆。紧接着,从红耳鹎身后的阳台底下,升起来一个张开翅膀的、大大的黑影。他没看清是一只什么鸟,只直觉到那鸟正往红耳鹎的身上扑去!他急得两只手挥舞起来,用力拍打玻璃门。“黑鸟”见状,迅速在空中一个急刹车,悬停在刚刚超过红耳鹎的高度上,然后迅速地降落下去,消失不见了。他推开门走过去想帮一帮那只小鸟,这时惊魂未定的红耳鹎却“噗”地一声向上跃起,一转身朝着广场那片树林没命地扑去。阳台上突然死一般静寂,他向下看去,只看见一片灰色的羽毛从空中徐徐降落下去,落在花园里面。
那天,他没有看清那只黑鸟,他始终不知道那是一只什么鸟。但他肯定今夜的不再是那只鸟。今夜的这只比那只不知要大多少倍,而且即使在黑夜,翅膀看着也没有那么黑。他虽然不能直接看到那两只翅膀,但根据它们投射在阳台地面上的影子,他感觉到它们在寒风中瑟瑟颤动,使他想起那只受惊的红耳鹎。
也不知用了多少时间,他终于弄清楚,挂在栏杆上的是一只风筝。风筝的后面,隐隐约约还能看见被一根线牵着。他顺着线往广场那边看去,远远的那个放风筝的人正手舞足蹈着。线的另一头应该就牵在那个人手里。那人使劲拽着绳子往后拉,想把风筝拉回去。他不知道如何把他看到的情况告诉给他,他希望那人平静下来。但他显然不能大声喊叫,因为距离实在太远,何况他们之间还隔着一层玻璃。他的喊叫声只会对邻居造成困扰,何况已经这么晚了,而且又是这么寒冷。事情就这么僵着。这本来只是广场上那个人和阳台上这只风筝之间的僵持,但是让他看到了,就变成了他和远处那个人、或者远处那个人和近处这只风筝、或者近处这只风筝和他、或者他和近处这只风筝以及远处那个人之间的僵持。俨然交织成一种复杂的三角关系。他不知道怎样打破这种僵局。
突然,风筝开口说话了。“我回来了,”它说,“我已经厌倦了。”
起初,这声音让他吓了一跳。他不知道声音是从哪里来的,只是隐约感到有些耳熟。当他确切知道就是风筝在说话的时候,他还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我回来了,”它又说了一遍。声音似乎变得更柔软了一些,因为他感觉那一双翅膀抖动的频率变低了。
他打开大脑中的记忆体,点击查找键,努力搜索着。然而,他总是查寻不到关于风筝的记忆。“这一辈子,我和风筝难道就没有一点交集?”他把眼睛闭上了,这时他突然想起曾经听到过的一句话:“风筝是用来往上飞的。”想到这里,记忆的浪潮就在他胸膛里汹涌起来,并且从他脑海里喷涌而出,“噗碌碌”打在风筝的翅膀上。
自己小的时候,母亲曾经用白皮纸为他糊过一只风筝。那是母亲为他做的唯一一只风筝。风筝很小,但也能飞得很高。那一次在村里小学的操场上,飞得最高的就是那只风筝。可是后来,他把风筝送给了黑脸。并不是他愿意送给黑脸,而是黑脸来要,他不敢不给。黑脸打架比谁都凶。
女儿小的时候,他给她买过很多次风筝。那些风筝都不算小、也都很漂亮,可总也飞不高。后来终于有一次,最大的那个风筝高高地飞起来,高得在天空中只剩下一个小黑点。但是不久线断了,风筝不知落到了什么地方。
“也许说话的并不是风筝。风筝总是往上飞,总是想要飞得很高、飞得很远。”他想道,“飞出去的风筝就永远也不会回来。尽管风筝飞得再高也总是要摔下来,但是你却永远也不会知道它落在什么地方。”
但他还是听见那声音说:“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只是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弱,越来越像是喃喃自语。定睛看时,却好像风筝又变成了怪鸟。
只是,这一会儿他觉得不是风筝,是一只怪鸟。只是,那一会儿他又觉得不是怪鸟,是一只风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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