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双抢开始了,割谷插秧两头忙。
全湾的男女老少挤在村南的队屋里,队长胡忠美正在作动员:“公社要求全体社员战天斗地,要斗私批修,要……,不插八月秧!”社队干部是一个口径地做工作。户献万斤粮谈何容易!全村200多亩水浇地,近30户人家,要向国家售粮30多万斤,谁也不说一个“不”字!
七月二十刚过,稻穗金黄,开镰收割是按队长的广播指令进行的。时间均在早工期间进行,伸手不见五指下地,到朝阳升空丈余收早工。生产队不分男女老少一起下田割谷,下午捆草头,然后挑回禾场码垛。稻田里自然形成了两条作业线,女人们捆草头,男人们挑草头。哪怕是两里的路程,草头上肩就不能放下。挑着草头直奔禾场,都是一路的小跑。
我手上打起了泡,肩上磨破了泡,身上被太阳晒脱了皮。胡以得、胡以才兄弟俩调侃说:“手上、肩上有了茧,身上晒出了油,就出师了。”
晚上,庙洼一下子聚满了全村的男女劳力。借着月光,周世泽和胡炳英唱起了《十八摸》,空旷的田野,除了割谷发出的声响,就是喝彩声。周世泽和胡炳英不在一个稻田,俩人边干活边唱歌,引得田野笑声四伏。
“黄色歌也敢唱!”魏玉坤正气凛然。
刘吉祥对魏玉坤说:“你来唱,你又不会!”
“你以为我不会唱?”说着,魏玉坤哼了一段革命现代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的打虎上山“穿林海……”。
刘建设喝彩:“好!”
刘吉祥顺着梯子上,“那好,大麻子唱胡传魁,鱼雷唱刁德一,山青唱阿庆嫂。”
谁也没吭声,魏玉坤哼起了刁德一的台词:“这个女人不寻常……”
收工时,我们披星戴月回家,早已不见刘建设的身影,他提前走了。
我们已不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劳作时间了,披着星月出工,披着星月收工,每天在田地里劳动十六个小时。回到知青屋除了做饭、吃饭就是睡觉,人困得慌。魏玉坤、刘建设的父亲先后来队看他们,湾里人很热情,临走时,送给他们的父亲一筐鸡蛋。鸡蛋是农民的零花钱,供销社收购每斤0.63元。
各个战斗小组进一步细化,为体现多劳多得,定额工分在双抢中正式实行,扯秧60个记1分工,插6分田的秧记10分工。标准计时工暂停执行。
早已有知青在烈日下插秧死在水田中的传闻,是累死的,还是得急病死的不得而知。我相信自己,一天插一亩田的秧是不成问题的。
按规定:扯秧、插秧一人完成,分开记工。
天没亮,喇叭响开了,队长在作分工,到庙洼插秧。我决心承包一块地试试看,跟着人流出早工。
自己扯秧自己插,我扯秧格外细心。太阳露出地平线的时候,已经扯秧93个,足够一亩地用的秧。
离秧田200余米的地方,是块9分5厘的腰子田,在我的要求下,队长把这块地的插秧任务给了我,如果一天插完,挣工分15.5分,另加扯秧1.5分,一天挣17分工,相当于两天的工分。
插秧需分厢插,留行距,所有的一切准备工作均由自己干。打行距和分厢时,我在地头将线棒定好了位,再一路小跑至地的另一头,固定线棒,然后先插分厢的秧。
太阳高悬在天空,火辣辣地烫人。
我飞快的插着,将一切置之度外,身上溅了不少的泥水,汗珠子滴在水田里,看不见水花。
头脑已是一片空白,除了机械式地往复插秧动作之外,让人刺痛的便是背上,被太阳晒的烫人。实在是渴了,我趴在水渠的边缘上,喝了几口流过水渠的流水,又返回稻田。
上午收工的铃声响过,我急忙回到知青屋。农忙时节,也不知怎么的,同学们都有意多争工分,进屋大家动手做饭,紧凑有序,放下碗筷,我也不休息,又奔向那块9分5厘地。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尽快插完。
草帽被风吹落在水田,我索性不戴了。正午的阳光火样烫人,忘却了自我的我已不属于自己。
当最后一把秧插入稻田的时候,技术员胡仁发来验收,他女儿金儿是队里的记工员,在地头记下了我完成的工作量。望着悬在西边的夕阳,金儿说:“知青也插得这么快!”金儿不说,我也不敢断言,我的插秧速度和密度都是胡湾一流的。那是少年气盛的我,十六岁的我,一个以苦为乐的我。
天刚蒙蒙亮,
队长喊我去插秧,
插秧、插秧、插秧,
插得我心发慌。
饭还没弄熟,
队长喊我挑草头,
一担草头百把斤,
压得我汗水流。
……
刘建设很乐观,但他不该唱这首知青歌曲,联想到白天的劳作,我们都哭了。伤心的泪并不仅仅是为我们只有十六、七岁而流,除了相互的安慰和关心,我们要解决自已的温饱。同学们唱着,哭泣着,田地头的逞强劲头早已无踪影。流露的伤感好似我们被遗忘在荒山野岭。
“挺过了这段艰难困苦的日子,什么样的苦我们就不再怕了!”我们相互依存,互相鼓励着。
可是双抢刚刚过去,秧苗插在了水田里等待着返青,收回的稻穗垒成了高高的谷垛,码在禾场边的台子上等待着脱粒。同学们纷纷找老队长批条借钱,老队长不问缘由拿起笔就批给我们从生产队每人预支五元钱,老队长好象知道我们借钱的目的,他认为这些武汉知青离开了父母,远离家乡很不容易,双抢又吃了许多的苦,是应该回武汉休息、看看自已的父母了。我们从出纳胡士银手中接过钱后,相继离开了胡湾,到县城乘车回武汉去了。
空着两手走进了家门,这不象传说中的知青回汉,面对邻居们怪异的眼神,只有我心里明白,这个时候的生产队除了尚未脱粒的稻穗,什么土特产也没有。在武昌待了几天,心灵的感受渐渐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自已就象是外嫁的女儿,虽然回到了娘家,但家不再是从前的家了。当被家人问起在农村的境况时,我仍然是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只是截留了许多的苦水。
在高潮大队第五生产队插队的王先强的父亲在大成路的湖北省汽车修理厂工作,长途车辆的信息很灵通,当他从他父亲那里得知有卡车去京山的时候,就及时告诉了我和刘建设,为了节省乘坐长途客车的费用,我和刘建设决定先期归队。
大卡车载着我们行进在石子路上,我晕车欲睡不能,随着司机的一脚刹车,我差一点就吐了。司机对我们说:“到地方了。”话语很干脆,这也是一路上他对我们说的唯一的一句话,尽管我和刘建设坐在驾驶室,坐在他的身边。
我和刘建设跳下卡车谢过司机后举目四望,顿时傻了眼,“这哪是京山县城?这哪是与胡湾一河之隔的屈场?这分明是距生产队四十多公里的钱场。”刘建设听见我这么说,他几乎昏厥,此时的太阳开始偏西。
刘建设不想走了,他说想在钱场住一夜。当钱场区招待所的服务员要我们出示介绍信的时候,刘建设绝望地对我说:“这里,没有我们歇脚的地方。”
绝望的刘建设不想走,哪怕没有地方住,他也不走。没有别的办法,我决意走。我对刘建设说:“还是走吧!” 刘建设无精打采地回答我:“你走吧,我不走了。”
烈日之下,我踩在碎石子公路上朝着县城的方向走,偶有拖拉机从身边开过,我尝试着拦车却举不起手。
夕阳已经西下,天渐渐黑了。我的前方仍是高山,我不知道前方有没有村庄,不能再往前走了,再往前走就找不到农家了,山里的夜路没法走。顺着公路边的小道,我朝着山脚下的村庄走去。
这是京山县钱场区吴岭公社七宝山大队第六生产队的一个叫香山铺下湾的小村庄,几户人家的大门坐山朝西地开着,我径直走进了最北面的一户人家,主动和站在天井边的老农打招呼,请求借宿一晚。我说:“我是下放惠亭公社城山大队第四生产队的武汉知青,天黑路远,回不去了,只住一晚,明天清早就离开。”
天色已晚,老农还是犹豫了一会,然后指着墙边立着的竹床对我说:“放下来,就在天井边睡吧。”
中午没吃饭,晚饭没得吃,我躺在竹床上望着天井上漆黑的夜空,头脑一片空白,任凭蚊子叮咬。
一觉到天明。起床后,我把竹床竖着立在墙边。然后向老农辞行。老农说:他姓宋。我向他连连说了几声谢谢,就踏上了回村的路。
站在公路上,回望香山辅下湾,被翠竹环绕,炊烟已起,一声鸡鸣划过晨空,这个小山村很美,象画一样的美。
公路穿过无人的丛山之后,开始下走下坡,进入了惠亭公社的莲山大队。饥饿至极,我实在是走不动了。在道子庙的惠亭公社供销社商店,我买了一瓶梨子水果罐头,狼吞虎咽地吃了个精光,感觉身体轻盈了许多。
当我走进知青屋的那一刻,刘建设竟然出现在我的眼前。他眯着缝一样的小眼睛回答我的质疑,得意洋洋地说:“我是昨天傍晚拦了一辆手扶拖拉机一直到道子庙,天没黑就回队了。”刘建设不这么说还好,他这么一说了,我的脑子都要爆裂了。“难道你没有看见我在公路上走吗?就不能带一脚?”面对我的质问,刘建设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嘻笑,他知道他错了。
都说刘建设憨,其实他很精明,他的嘻笑,让我也不生气了。自已靠自已,今后的路还长着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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