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储藏室里,有木锯、斧子、凿子、墨斗等各种木工用具。其中很多工具,都是几十年前父亲制作使用过的;如今大多时间,它给予我的是念想。闲暇时,我也如当年父亲那样,用它们制作工艺品,给一块块将近腐朽的木头,重新焕发它的生命光彩。
老家的院子里,曾经有一颗粗过檩的极高的榆树。树冠茂盛,华盖庭院;每年的春天,榆钱串串,落鸟啾啾。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父亲用双手丈量着它的粗度,满怀希望地对我说:
“等你长大了给你盖房,就用它做梁。”
有一天我长大了,离开了这个村庄。当我再想起这棵曾经有过约定的榆树,它没等到我归来做栋梁,就被哥哥取材于它。
我常常怀念那棵榆树,因为在它身旁,恍惚能看到过世的父亲。如果这棵树当年歪着长就好了!作为一棵树,曲木长生;不能成材,可能会终老岁月。毕竟,伴我童年的物件,大多消失在岁月中。即是那亘古不变的土地,似乎也跟着改换门庭了。
父亲是一名教师,在我印象里,父亲更像是一位木器匠人。每天放学归来,我常常帮父亲拉锯,把一截截干好的木头解成木板,开榫凿卯,家里也就有了桌椅板凳。这些简单的家具,不豪华,但实用。因为每一件都是父亲制作,摆放在家中如同多年的“老仆人”,也就格外的亲切。
父亲去过朝鲜战场,对那段历史,他从不主动提及。当我问起那岁月,父亲只是淡淡地说,朝鲜的风景真好,山色秀丽。这就是父亲告诉我他经历的战争。我知道朝战是残酷的,因为装备不足,士兵不是牺牲在枪口炮弹下,就是被无情的严寒冻死,冰天雪地里到处有冻僵的士兵。父亲没说生死残酷,只说春天,士兵牺牲的地方,雪化了,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开了。
父亲不与我们讲抗美援朝,是他觉得自己不过一普通士兵,没有成为英雄。在他的遗物里,有一枚证章,默在箱底的时光里,以证父亲抗美援朝的岁月。不知那枚证章对父亲意味着什么?我从他精心珍藏的过程里,读出了它在父亲心中的分量。其实,无需以证为证,在儿子的心里,他早就是英雄了。
在我印象里,父亲喜欢在房前屋后种瓜点豆,他用勤劳给予子女丰富的生活。可是,直到多年后遇到父亲的老同事,他说,那时你们兄妹多,家里生活很不好。我问,你怎么知道?他说,从你父亲那时的生活穿着上就能看出,你父亲不舍得吃,穿得也破旧,在同事中是最节俭的人了。
一句闲话,如剑刺心。
我生活在这个家,父亲承担了生活中所有的沧桑,为我们遮挡了无情的风雨,而父亲给予我们的是童年的万紫千红。
父亲在他最后的日子里,说有一个古装丫鬟,跟在母亲的身后,床左床右地给他使唤。我们知道那是幻觉,但他是满心欢喜的。大约父亲早就渐悟了亲情,参透了生死,他要我们燃放鞭炮庆祝他上路,鞭炮终究是没放;我们不懂父亲,只晓得这不是表达哀伤的习俗。母亲了解父亲,知道他关心墓地与棺材的事,她详细地向父亲说明了他的身后事宜。父亲听了,脸上现出心满意足的神情。母亲刚一落话,父亲就走了,似乎是急切地去看他的“新居”。
失去父亲的人生,是这样悲凉。
我不会嚎啕,也不会流泪;唯悲哀如山,压在心口。
父亲走了多年,总想写点什么,宽慰自己怀念父亲的心。可是,正如当年我在他身边,父子之间,沉默多于言语。而今天,面对,盖他的青草黄土,所有的思念,无需说出口,也无需风的翻译。默言是言,父子相知。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