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为“美好的人儿”是受周云蓬的《不会说话的爱情》启发。歌的最后他唱到“期待更好的人到来,期待更美的人到来”。最近我开始发现,其实许多时候,美好的人儿早已到来 —不管是披着盔甲乘云载月,还是带着浓妆艳抹苦口婆心,如果我们没有发现的眼睛,美好的人儿注定擦肩而过。在你毫无觉察的时候,美妙已发生且结束;最遗憾的是,可能再也不会重来了。
我总说自己命途多舛,在辗转的这么多年感谢路上遇见了许多美好的人儿。让我在最困苦的时候有肩膀可以靠着痛哭。他们中的许多,我不知以后是否还有机会相见,有的也过早地离开,这辈子是无法面对面在三维层面相见了。为了纪念他们,我开始一个一个讲了。我觉得这些简单美好的人儿其实才是最真实,最值得关注和珍惜的。
我的朋友梅让我在马不停蹄的工作节奏中震颤了。
她应该算是第二代加拿大移民,父母分别在不同的时候从广东梅县逃难到加拿大安大略省的一个小城市。父亲比母亲大差不多30岁,最开始父亲辛苦经营一个洗衣店,每天不停地洗衣服熨衣服,每件衣服赚几分加币。后来生意好一些了两个人开了一家中餐馆。父亲因老病逝,母亲在出车祸丧生之前一直都在经营一家中餐馆。这是那个年代非常典型的移民家庭的生活。梅非常幸运的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父母吵架。她见到的只有他们之间的恩爱。当时日子很苦,但是大家都捆绑在一起互相安慰扶持。她说父亲尤其幽默可钦。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穿哥哥姐姐剩下的鞋,后来鞋穿得前面的头都破了。她把鞋指向父亲,说,爸爸你看,我的鞋坏了。我觉得好难看啊。父亲会说,梅啊,你看你的鞋有多高级,你的鞋有自动的空调啊!
梅说她一直搞不明白为什么夫妻会吵架。她和她的先夫也从未吵过架。她的先夫曾经是她的工作伙伴。他们两个人都是律师,也是因为工作原因认识,第一次见面她的先夫就爱上她了。两个人顺理成章地生活,工作,24小时在一起。后来先夫得了癌症也离她而去。我认识梅的时候她的先夫已经去世4年了,她说她还没有缓过来。
我们是一起做韩国泡菜的时候认识的。我的社会学教授-日本裔美国人,和学姐-台湾籍,加拿大籍人 –是的,台湾可以有双重护照—组织了一个社区菜园,在中国城中国医院的草坪上。通过这个菜园我们结实了许多精进的中国人(ProgressiveChinese)。大家不被所谓国籍文化肤色种族职业等等束缚,大家甚至都不会追究太多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反正大都有亚洲,或者中国文化传承,但是我们认为自己首先是自由的人,是关心食品质量,关心身心健康的普通人。所以定期我们一起做饭。那次泡菜是一个韩国姐姐发起的。
梅很早就去了—其实是因为我很晚才去。几个人里只有梅没有见过,所以互相介绍了一下。当时就很意外这个看上去大概五六十岁的人怎么看上去像个五岁的小姑娘。对什么都那么好奇,惊讶,兴奋。那是我许久未见的一缕清风。
哎呀,这个萝卜长的是这样的!
哦,这个辣椒好辣啊!雪,你不觉得这个辣么?
哇,这个太好吃了!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
这是什么?
什么?这个可以这样吃?
啊?你们怎么都知道?
为什么我不知道这个啊?
后来我们的好朋友Janet说,其实梅是个律师。我当时对她充满敬意。不是因为她是个律师,而是明白作为律师看到诸多丑陋之后,还能抱有如此轻松热情的生命态度,有个孩子般的好奇心和纯洁。这是前几辈子修了多少福积攒下来的?我曾经作记者报道社会新闻,见识了太多不想见识的罪恶与龌龊,以至于日后工作方向转移,觉得这有限人生如果能爬出淤泥见到莲叶就是造化了。
我嗅到了梅身上干净的气质,约她周末一起去我们的社区菜园一起浇水剪叶种菜。夏天的蒙特利尔是人间天堂。我们边浇水边吃西红柿,之后再去老港游荡,看水,看人,看天。她每次讲到她先夫的时候眼圈都会泛红。讲他先夫是怎么追她的,讲他们无暇的爱情,讲他去世之后她每次回家落空的寂寞。
后来我们每次见面都会很长时间。经常一次晚饭会吃四个小时。一次午饭会吃6个小时。盛夏,我们去大公园一起去看皮影戏。我告诉她我又有了一个新的工作。她很为我高兴。是她教会我真心为别人高兴是什么意思:我只为你想。这件事情对你真好,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但是我真为你高兴!感觉她当时比我自己还兴奋。那天我们去公园的时候我还答应帮另外一个朋友照看娃娃。她觉得孩子的父母太不负责任,害得我没踏踏实实地看好皮影戏;那可怜的娃娃也错过了最佳睡眠时期。回去的时候她好好地批评了我的那对朋友。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到秋天的时候我开始认真检查我的人生计划,考虑是否该搬回北京了。她很不舍。
初冬的时候我决定离开。那天我们吃午饭吃了差不多八个小时,她绞尽脑汁帮我想应该怎样在北京安顿好之后再慢慢搬回蒙特利尔。后来我们想出了一个方案– 我觉得如果那晚我们想不出方案可能都不会回家。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那天好像她请我吃了晚饭。后来她进地铁之前告诉我,雪,你要等我去北京找你啊。你还欠我一顿饭呢!那让我想起了余华的《活着》,上一次看《活着》是电影,记得巩俐很安慰地对春生说,春生,你要好好活着啊,你还欠我们家一条人命呢!
梅知道我离开蒙特利尔的时候有多么不舍多么不情愿。她也理解我多么想念我们一起种菜浇花的日子里。我们双方都太明白各自的苦难,寂寞,失去亲人的无助,创业的艰辛与简单的珍贵和快乐。
这种理解完全用中国式的表达。所以今年年初她会不厌其烦地写长长的邮件告诉我,春天的时候,这个朋友说,我们应该这样播种;那个朋友说,我们应该那样播种;她说,不好意思,我不懂,我就听你们的。夏天的时候,她会说,她搬到了一个新的办公室,她的办公室旁边是一个意大利家庭,她说她能天天听到他们一家人讲意大利语,说她也许很快会讲意大利语。
我前一段时间给她发了我最近录的两首诗。一首诗是关于在苦难中挣扎着一起修行;一首诗是关于今生不能在一起的爱人来世会以不同的方式继续相爱。我说我觉得这两首诗她可能也会喜欢。昨天她回信,说她都听了,觉得很好。她连我另外一个中文节目都听了。她在学中文,可是说没听懂我们说什么,只是偶尔能听到我们在说”Montreal”。我早晨的时候读到她的信,觉得喉咙哽了。
我听过一些“我好喜欢你”,“我太爱你”,“我想娶你”,“我会一直想你”,“我好期待和你相见”,但觉得还是这句“我没听懂你们在说什么,但是偶尔能听到你们在说Montreal”感人。
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问题么?还是我自己的问题?
我会因为好友认真听我的节目,听不懂还一直听而喉咙哽咽。
我会因为自己深夜想她写她而泪流满面。
我们从未“收割对方”,也不会“仇深似海”。
只是她去她的未来,我去我的未来。
她到底会不会重新回来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她已经来过了。我已经遇到过了一个美好的人儿-梅。
我们曾在这里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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