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的阳光热烈而多情，大地笼罩在柔柔的光圈内。归乡的小车，踉踉跄跄地在水泥路上行驶。窗外，细碎的尘土盘旋着，飞扬升空。路边的树叶漫不经心地向我们招手，似是诧异这群异乡人的归来。远处，小村在袅袅的烟雾中静默着，似乎在无声地诉说那个理解与包容的故事。
下了车，一眼便瞅见了那躲在小坡之后的老人。他穿着一件极素净简单的黑棉袄，端正而又享受地坐在一把暗红的木椅上。他的眼神似是空洞的，却又是沉醉的，一眼望去，似可望见漫长的一生中，难以言喻的传奇。他便这么静默地坐着，融入到了身后的青山绿水，也隔开了世俗的关怀。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我没来由地想起。身后地父亲忽地低声说，囡囡，你应喊一生老外公。
不过，患有老年痴呆的他，又怎么认识我这个素昧平生的曾孙女呢？他怔怔地看向我，眼神停滞了片刻，便欣喜地望向我的父亲。他的神情立刻变得鲜活起来，眼神里闪烁着雀跃，不甚灵便的身子开始摇动，他一声声唤着我的父亲，热情地让父亲搬凳子给我和母亲坐。
但早已远离了乡音的父亲，却是漫不经心的。这遥远的分离，他年少的回忆，早在俗世中磨尽。剩下的，只有刻在脸上的敷衍。
而老外公呢，却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遍又一遍地用抑扬顿挫的乡音念叨着，不减兴致，不增怒意。他的身旁早已人际萧索，唯有年幼的我猫着腰，依偎在他的身旁，生怕惊扰老外公这份情意。他低头见我，高兴地裂开嘴，头上稀疏挺立的几束草根似的灰发，在阳光下抖了抖。或许，他欣喜地发现，终是有人愿听他念叨着过往的人事，终有人愿给他无声的陪伴了。
看着我，他几分拘谨，又夹杂着欣喜地嘟囔着：“孩子，晒太阳对身体好，能补钙。”他破碎的乡音，我不甚懂。但依然微笑地注视他，猛然发现那双茫然黯淡的眼睛，凝神望着远处，似乎映射着少年的光。随老人的视线望去，那尽头是一棵苍劲的老树。阳光透过树的缝隙，如银丝般洒在地上，透出了斑驳的光影。零星的几束，悠闲地划落到土地中央，迈着慵懒的舞步。剩下几束，则慈爱地注视着老外公，给老人的黑棉袄，镶上了几缕金丝。
“你坐过去干啥呢？别管他，小孩子懂这老头的无聊吗?”乡下亲戚尖锐的叫声瞬间打破了这份宁静，话语里尽是对老人的不屑与不解。我淡漠地回望了一眼，低着头继续沉浸在有老外公的阳光下。这些总是远离他的人，不会懂得这个耄耋老人从小熟读四书五经的书香一生，不会尊重他年轻时参与编写县志的文人风华，不能包容他垂垂老矣后的无力和渴望，更不会欣赏他恪守了一辈子的优雅和从容。
是的，他们不会亲切地、温情地走进一个弱老的生命，不会珍重这人与人之间难言的相遇。
那一日，我多么庆幸，亲眼见证了阳光从绚烂的金黄蜕变成厚重的深红。它记录了这最后一次相见的下午，见证了我们温情的陪伴，更见证了老外公平凡又诗意的一生。
岁月沧桑，山河斗转。星辰日月，我们何其有幸，相遇在这苍穹大地间。这擦肩而过的缘，人与人之间的美，当我们遗失了俗世的记忆，当我们变得苍老无力，唯有用温情相拥，唯有用陪伴相伴，唯有用理解守候，彼此的一生，方能静好悠远。
老外公的葬礼那天，滂沱大雨落无止息，那惨烈的雨声与哀嚎声交杂，鸣奏着冷漠的乐章。望着远处的低云黑幕，我的心里却升起一片温情的阳光，或许那是老外公的馈赠吧。我明了，那日无声的陪伴，无言的理解， 是我们祖孙俩最温暖的送别……
作者：林思妙13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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